“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方展图戴着老花眼镜看着手中的两张通缉告示,全身发抖,眼中满是热泪。
方伯谨和锦娘也是满脸忧愁的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怎么婉如和巧心都会被通缉?伯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方伯谨摇头叹息,他也不知就里,无从回答父亲的问题。
“巧心的事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婉如的事大半个月前报纸上倒是有报道过,好像是说她杀了一个日本人,当时我怕您看了难过就没和您说,再说,阿爸,说婉如杀人,你信吗?”
方展图眼神略一闪烁,心有隐秘的点点头:“是啊,婉如这孩子,天性纯良,开朗活泼怎么会杀人呢?”
“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那日本人要对她做什么,所以婉如反抗,反抗中误杀了那个日本人。”锦娘在一旁补充。
方展图父子频频点头,这种情况是最有可能的。
方伯谨拿起方巧心的那张通缉公告摇头喃喃道:“至于巧心,唉,又不知道是在哪里闯了祸。”
方展图浓眉紧锁,紧紧抿着嘴唇,对于巧心如今的下场,他心中是早有预感的,自从自己被霍祖辉夺了家业,儿子重伤,女儿失足,他就对因果报应坚信不疑,他觉得如今方家的局面就是因为当时自己为了强占钟家产业而用了不法手段的报应。
当年自己与霍祖辉勾结,无意中害死了钟永年夫妇,害的钟家家破人亡,婉如痛失双亲,孤苦无依,而如今女儿家业都被霍祖辉霸占,女儿更是沦为杀人凶手,所有的一切或许冥冥之中早有因果。
锦娘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忙忙道:“哟,我该去上班了,来,你抱着孩子,晚饭我已经做好了,你待会热一下就行了。”
说着锦娘将怀里的云华交给伯谨,又抱了下小宝道:“你好好写作业,待会爸爸做饭,你要看着弟弟和爷爷知道吗?”
小宝笑着点点头。
锦娘在一家歌舞厅的厨房里找到工作,而方伯谨因为腿脚不好,找不到什么体面的工作,就在家写字作画,由锦娘带出去卖给几家画廊,伯谨的画技精湛,颇得买家的喜爱,时不时的也会有不错的收入,只不过收入不太稳定。
锦娘一边穿衣服,一边对伯谨说:“徐老板那里要几幅赝品,价格很不错,你就别犟了,我们总得吃饭养孩子。”
伯谨皱皱眉,心中很是不快,他觉得画赝品是侮辱他人格的事,可是就如锦娘说的,他们必须生活,必须面对现实,纵然胸中有鸿鹄之志,也不能不吃不喝。
他点下了头,锦娘理解又同情的看了他一眼,摸了下他的脸颊,不再多说什么便出了门。
天黑了,方伯谨看看时间,走进厨房,系上围裙,拨弄着煤球炉里的火,嘴里喊着大宝,让大宝帮着摆放碗筷。
方展图抱着云华,看着儿子系着围裙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的忙活,心头倍感感慨,他又想起了他的方家大院,想起了自己对这个儿子曾经是多么的充满希望。
可是这个世道变的太快,太乱,所有的一切都一晃而过,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不长久,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个出类拔萃,才华横溢的儿子会落到在这个腌臜杂乱的小房子里,系着围裙做饭。
低头看了看云华那张漂亮趣致的小脸,方展图只能将希望又寄托在这个小孙子身上,希望等他长大了能有一个好世道,能有一片晴空。
饭菜热好后,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吃饭,方伯谨时不时的问着小宝功课,也会教呀呀学语的云华背唐诗。虽然没有富贵荣华,如今的生活却也是温馨平和。
“笃笃笃”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方伯谨起身开了门,门外是那张他日思夜想,梦里追寻而不得的脸。
“婉如!” 他惊呆了,又惊又喜的将她一把拉进屋子,关上门,也顾不得屋内还有三对眼睛怔怔的看着他们,他一把将她紧紧搂紧怀里,向是找回一件失落的珍宝。
婉如也在他的怀抱里略略依偎了片刻,因为她太需要一个家人的关爱和拥抱了。只不过,很快她就发现方伯谨的拥抱并不只是家人的拥抱,而是一个男人在拥抱他心爱的女人,就赶紧推开他,心中有些后悔自己回到这里来。
几秒后,在方展图的呼唤下,婉如赶紧丢开方伯谨,跑到方展图的轮椅旁,蹲下身子含泪道:“方伯伯,您还好吗?”
方展图激动不已,捧着她的脸,不停的看,颤动着嘴唇,半天也说不出话。
方伯谨闷声不响的走到厨房给婉如盛了一碗饭,拿了筷子出来,放在桌上。
方展图喜道:“对对对,来,一起吃饭。”
婉如拭去眼泪,一起身眼角就瞥到自己和巧心的通缉令,她之前已经在街上看到了,此时再次看到,不由的眉心紧锁,她不知道巧心到底犯了什么事,怎么就会被满城通缉。
方展图见她如此神情,半宽慰的说:“别理会这些,方伯伯是坚决相信你是无辜的。”
说着拉了婉如坐下一起吃饭。
婉如摸了摸小宝和云华的头,笑道:“这两个孩子越长越漂亮了。”
方伯谨点头道:“小宝很会念书,成绩很好。”
“都是你和锦娘教的好。”
“婉如姨姨,你留下吧,阿爸姆妈一直念叨你的,爷爷也很想你。” 小宝懂事的给婉如夹了一些肉丝。
婉如摸摸他的头笑道:“姨姨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今天来只是看看你们,因为我也好想你们。”
说着转身到一旁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两本漂亮的日记本,分别送给了小宝和云华。又拿出一条围巾和一条皮带,分别送给了方展图和方伯谨,然后又拿出一支包装精美的进口唇膏说是送给锦娘的。
“婉如啊,你也真是,这里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家人,那么客气做什么?” 方展图说。
婉如笑道:“就因为你们是我的家人,我才要对你们好啊。难道家人之间就不能送礼物吗?”
方展图呵呵笑,也不再说话。
方伯谨心里却犯了疑,婉如在笑,笑的很甜美,很欢乐,一如往昔,只是她的脸色却苍白如纸,眼角的笑意里好似藏着一抹悲戚。
他从12岁起就注视着她,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都可谓了如指掌,她是在笑,笑的好美,但是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家人总算是吃了一顿愉快的晚餐。
方展图兴致很高,关照方伯谨明天去买条鱼。
晚饭后,婉如主动收拾了碗筷,在厨房里洗碗,方伯谨擦干净桌子,让小宝写作业,便也跟进了厨房。
她洗他擦,两人都有些心照不宣的尴尬,最终婉如开了口打破沉默道:“云华和你长的好像。”
方伯谨嘴角微微动了下,并没有说话,从她手中接过滴着水的碗,用干净的布擦了擦放在碗架上。
“你和锦娘相处的好吗?” 婉如又问。
“好。她很能干,把家里打理的头头是道。”
婉如笑道:“那就好,你也是急需要有个能干的妻子,帮你打点生活上的点点滴滴。你性子太软。”
“或许是的。” 方伯谨有些随意的回答着,因为他并不想谈论这些人,他想和她谈谈她,但是又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他知道她的感情世界支离破碎的无法碰触,稍稍触及,她都会血流不止,所以他不知道要和她说些什么。
“婉如,留下吧,我把你当做妹妹,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过平淡又普通的日子。”
婉如停下手中的活,双手泡在水里,长叹一声,看着水槽里的水发呆。
方伯谨见她神情忧郁,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问道:“怎么了?”
她缓过神来,笑笑:“没什么。我还有事要做。等我做完了就可以回来和你们团聚了。”
方伯谨放下手中的干布,转身拉住她的湿哒哒的双手,担忧的问:“你还要做什么?婉如,你漂泊了那么久,吃了那么多苦,你还要做什么?”
“你知不知道阿爸很担心你,我也很担心你的。” 他蹙着眉急道。
婉如苦笑:“你不怕陆明宇又跑来发疯吗?”
“我不怕,他已经结婚了,还想怎么样?” 伯谨冲口而出,瞬间见到婉如眼中的伤痛,只得叹气道:“如果我有资格让他吃醋,我倒是觉得很是荣幸,呵呵,只不过他吃的是莫须有的醋,你根本就对我不感兴趣。” 他无奈的苦笑。
婉如叹道:“你看,你这样我能留下来吗?没有我,你们的日子平静而和睦,如果我留下,迟早是要掀起风波的。”
“婉如,我只是在心里默默的爱你,并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完全可以放心的留下。” 他真诚又痛苦的向她保证。
默默的爱……默默的爱……婉如神思穿过时空,想着自己对陆明宇说的那套柏拉图爱情理论,是啊,爱情是可以升华的,如果方伯谨能够做到,那自己也能做到。
伯谨见她神思茫然,轻轻晃了她一下,他总觉得这次婉如回来,很是突兀,表情很是奇怪。好像她的身体回来了,但是思想却时不时的飞去另一个空间。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愁肠百结。
客厅里的方老爷坐在轮椅上静静的看着厨房里的这一切,心头只是一声接一声的暗叹,他知道儿子和锦娘只是凑合着过日子,他的全部感情依然一心一意的系在婉如身上。
儿子的苦恋让他心疼,可是事已至此,再难挽回,怪只怪伯谨与婉如的缘分不够。
“锦娘什么时候回来?” 婉如将手抽出来。
“她今天上夜班,要一直到凌晨三点才能下班,太晚不安全,就和女工友在宿舍里挤挤。明天早上就会回来的。”
婉如摇头道:“伯谨哥哥,锦娘是难得的好女人,你要珍惜啊。千万不要伤害她。”
“我知道,我会好好待她的,只是我的心……” 伯谨苦涩的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赤风徐靡青丝幔,醉塘微醺午梦酣。静水一叶轻浮萍,莲香已入白云庵。” 婉如低吟道:“你看我记得多么清晰,我从未忘记过去的美好,只是,伯谨哥哥,我们不能总是生活在回忆中,你得珍惜你眼前的人。”
方伯谨难过的点点头,并不是因为他认可接受她的话,而是无可奈何,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言行,但是感情这种事又怎能强求,或许有一天自己与锦娘会有很深厚的感情,但是他也知道自己与锦娘的文化背景差异太大了,要达到心灵相通简直是难如登天。
洗了碗,婉如解下围裙,亲手削了个苹果,切成片,端了出去,婉如看着小云华胖嘟嘟的小脸和小手,喜爱的不得了,又抱又亲,方家父子看着却都是心头沉重,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想着不知道婉如什么时候才能结婚生子。但是谁都不敢提起,就怕婉如再次伤心。
云华揽着婉如,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婉如乐的哈哈笑,看着云华,她就想到不久陆明宇的孩子也将出生,一定也会很漂亮,很可爱。她的心头还是痛了,放下了云华。
上前抱了抱方展图和方伯谨,边起身告辞了。
“请代我问候锦娘。我走了,等我办完事,我会回来的。”
“什么时候?” 方展图问,
“很快的。” 婉如笑着提了行李,往门外走去。
方伯谨要送,但是却被婉如拒绝了。
夜色迷蒙,路灯与两旁房屋里映出来的灯光,让流浪的人倍感孤独,婉如边走边看着一扇扇窗户里透出来的温暖灯光,想象着万家灯火下种种家人相亲相爱的温馨画面。
她想起自己刚才敷衍方家父子的话,办完事,呵呵,她根本就没有事可办。
她离开小洋房的那天就去了火车站想买火车票,没想到火车站正在戒严,各个口子上都是铁丝网,拒马和日本兵,一个个的检查着过往人群的身份证件。
而她发现自己的通缉公告还未撕下,贴的到处都是,她只得放弃离开上海的打算,又想去找份工作,奈何自己的画像已经被贴的满大街都是,自己在街上行走都不得不的带着口罩,要怎么工作?谁敢雇佣自己?
她走投无路,最终想到了“死”……在黄浦江畔晃了大半天,看着滚滚江水,真想一头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她的内心却又是那样的热爱着这个世界,她不想死,可是,对于一个无法选择“生”的人来说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呢?
她把身上的钱全部拿了来给方家人买礼物,她并没有多少钱,虽然陆明宇给了她天文数字般的钱,但是她却只拿了够买车票和吃饭的钱,还给他写了一张借条压在书房的台灯下。
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逛,只有在夜里,她才敢拉下口罩,自由的呼吸空气。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只有伶仃几个和她一样孤独的人也街上行走。
空气中飘来一阵清幽的花香,就听到有人在街边叫喊着“白兰花,珠珠花,白兰花,珠珠花”……寻声望去,路边一个老婆婆面前放着一个小竹筐,竹筐上面是个扁筐,一块白色湿布上,放着一对对得白兰花和珠珠花。
婉如上前笑问:“婆婆,白兰花怎么卖啊?”
“5分钱一对。” 老婆婆说。
婉如伸手入口袋里掏了一下,却摸出一只珍珠耳环,对,又是那只孤零零的耳环,令她再次蹙眉唏嘘,塞了回去,又掏了几下,发现自己的口袋里只剩下几毛钱。
正要挑出五分钱给那老婆婆,那老婆婆突然脸色一变,惊恐异常的“哎呀”叫了一声,手指着着婉如身后,婉如下意识的一回头,一只黑色大布袋从头罩了下来,顿时眼前一片漆黑,婉如拼命挣扎,但是绑架她的是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她根本无力反抗,还没缓过神来,就已经被人抗进了一条幽深漆黑,阴森森,湿哒哒的小弄堂里,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