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噹噹噹——” 有轨电车在大马路上缓慢行驶，车厢里人挺多，却也算不上拥挤，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长衫，带着礼帽，蓄着两撇八字胡的中年男子一手拉着栏杆，一手夹着一叠书本，微偏着头看着窗外的街景。
一道阳光打在他的脸上，从他的镜片上折射出一道光芒，仔细看时才知道他的眼角其实正留意着前两排坐位上的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老罗。
陆明宇和李富川已经跟踪盯梢了他将近半个月，慢慢摸索出他的行事规律，但还未能够真正抓到他的真凭实据，今天陆明宇易容成了一个中年知识分子的模样，一直尾随在他身后，希望能够得到确凿的证据，将他人赃俱获。
过了几站，电车缓缓停在了车站上，走上来一个花白头发，满脸皱纹，弓着背的乡下老太，提着一个篮子步履蹒跚，摇摇晃晃的从人群中挤到那中山装男人身旁，拉着椅子上的把手，对着那老罗笑了笑。
老罗也温和的点点头笑笑，站起身来说道：“大娘，你坐吧。” 说着扶了那老太坐了下来。
那老太眯着眼笑着谢道：“哎呀，你真是好人啊。”
老罗笑笑不再说话。
两人一起一座的动作十分连贯正常，毫无破绽，只有陆明宇留意到那老太手上光洁富有弹性的肌肤与她脸上的皱纹是那样的不协调，还有他二人传递纸条的那个小动作，也没有逃脱他的眼睛。
隔了一站路，老罗下了车，但是陆明宇并没有跟下去，而是易容后的李富川悄悄的从后车门跟了下去。
又过了两站路，那老太也起身，步履蹒跚的下了车，陆明宇这才跟着下了车。
下了车的老太，弯着腰走了一段，脚步不再蹒跚，越走越快，轻快的像个年轻人，陆明宇不远不近的的跟着。
走到一个路口处，突然老太直起了腰，坐上了一辆早就在那等着的黄包车上，一溜烟似的快速向前驶去。
陆明宇四下里一看，赶紧跳上一辆黄包车，紧追上去。
一直追到一幢破旧荒废了的小砖厂门口，发现那老太和那黄包车都不见了踪影。
下了车，陆明宇小心翼翼的在砖厂门口探了探，一个侧身敏捷的走了进去。
厂房已经废弃了有一段时间，地上满是碎砖破瓦，两旁是几堆红黏土和煤粉，一阵秋风吹来，当真是飞沙走石，陆明宇不得不眯了眼睛用手挡了一下眼前的风沙。
突然间风沙里闪过一个人影，抬腿就朝陆明宇小腹踢来，陆明宇下意识的一抬腿以攻为守，反踢过去，那人使出连环腿，瞬间连连踢出七八腿，陆明宇之前防备不足，勉强格挡之下，显的相当狼狈，一甩手将手中的书本朝那人脸上扔去，那人这才退开几步，站在了沙尘之后。
陆明宇站稳下盘，一甩手，挥开眼前的尘雾，定睛一看，眼前并没有人，但十来米开外，那个乡下老太正弓着背弯着腰，走进了车间里。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圈套，但是此人对证明老罗的身份极为关键，陆明宇只得进这个虎穴探探虎子。
环顾四周，并没发现有埋伏，陆明宇快步跟上那个老太，走进了车间，光线暗了大半，里面是一片颓败狼藉，满地都是砖粒沙土，空气中弥漫着腾腾杀气，陆明宇将长衫和礼貌脱下丢在一旁，准备随时应战。
小心的踩着每一步，他四下搜寻那个老太的身影。
“你是在找我吗？” 一个冰冷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女声从房柱后面走出来。
依然是乡下老太的装扮，但是已经直起了腰背，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浮起诡异神秘的笑容令人只觉阴森可怖。
“你是谁？”
“送你上西天的人。” 老太阴冷的笑着，抬手将头上的假头套摘了下来，露出一头乌黑的秀发，又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去，露出一张年轻熟悉的脸。
陆明宇心中咯噔一下，这张白瓷般清秀的脸庞竟然与竹山千代有着说不清的相似。
“怎么？是不是让你想起了谁？”
“你到底是谁？和千代是什么关系？” 陆明宇沉声问道。
那女子冷笑一声：“看来你还没忘记她。呵呵，我叫竹山由美，千代是我的姐姐。”
陆明宇的震惊无法用言辞形容，只是睁大了眼睛牢牢盯住眼前这年轻的女子，心头掠过一丝愧疚。
“陆明宇，我姐姐信中写的美男子，应该不会是个老头子吧？还是让我们以真面目相见，更加坦然些。”
陆明宇犹豫了两秒，摘下眼镜，撕下假胡子，露出那张俊美野性的脸庞。
竹山由美紧盯了他两眼，笑道：“果然是个漂亮的男人，我姐姐眼光不错，只可惜她太过自信，太过相信爱情了，最后竟然死在了自己心爱的男人手上。”
“中日现在是敌国，你姐姐是日本人，替日本人卖命，虽然倾心于我，但是始终也改变不了我们敌对的关系。” 陆明宇挺起胸膛说：“况且我有所爱之人，从来也没有欺瞒过你姐姐，我和你姐姐就是一场交易。”
“说的好，果然是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呵呵，我姐姐聪明清高一世却始终看不透男人和爱情是多么的虚伪残忍。所以我宁可接受最严苛的训练也不愿意像我姐姐那样用美色和男人做交易。”
说着由美的脚尖在地上碾了几下，扭动了几下手腕，眼神满是寒意，嘴角一勾，脚下一蹬，飞步朝陆明宇攻来。
陆明宇挥出双掌接了她的双拳，两人重重一对拳掌，由美借力朝后拉开一步，一扭腰连着三四个回旋踢，速度快的犹如闪电，陆明宇一看她的身手，顿时佩服，绝对是经过了长时期的严苛训练下才能有的效果，当下不敢轻敌，仔细应付着她的每一招。
两人拳脚相对了拆了十来招，终究陆明宇在身高和力量上是占了绝对上风的，由美灵巧多变的招式，看上去凌厉，但是虚招变招过多，反而变的有些虚浮。
由美再次使出连环腿，陆明宇眼疾手快，一侧身，双手一圈，抓住她的脚踝用力向前一拉，由美的双腿瞬间被拉成了一字在地上，心中大吃一惊，迅速一个旋子想要起身，却被陆明宇一脚踢翻在地，上前用膝盖顶住她的后背心，一手锁住了咽喉，胜负立见。
陆明宇蹲下来狠狠道：“我可以放了你，也可以杀了你。既然你知道你姐姐是怎么死的，那就要知道我没有怜花惜玉的心肠。”
由美像被一座大山压在地底一般，前胸紧贴在地面上，连呼吸都困难。
“你想怎么样？”
“把老罗刚才给你的纸条拿出来！” 陆明宇膝盖上用力抵在优美的后颈上，“交出来！！” 他喝道。
由美只是冷笑一声，还未开口说话，突然从车间墙壁的拐角处传来一阵有些稚嫩又沙哑的嗓音：“纸条在我这！”
陆明宇一抬头，眼前竟然是一大队的日本兵护着一个14,5岁半大不大的男孩子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那日本男孩身穿日本军服，脸上稚气未脱，却一脸阴鸷，眼神中毫无一丝人味，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纸条，得意洋洋的抬着下巴，垂着眼皮看着陆明宇。他身旁一个日本兵，拿了一张椅子过来让他坐下。
身后十几二十个日本兵一致举起了长枪，瞄准了陆明宇。
陆明宇定睛细细看了几秒钟，才认出眼前这个日本男孩就是佐藤宏一的独子 ——佐藤太郎。
两年前陆明宇刚潜伏到佐藤宏一身边时，曾经见过一面，后来因为佐藤的太太，佐藤幸子生病，太郎便跟着母亲和妹妹一起回去了日本，三个月前母亲幸子去世，他一心想要追随父亲加入侵华战争，便又回到了中国跟随在父亲佐藤宏一身边，还正式加入了日本军队。
陆明宇上次见他的时候他还只有十二三岁，如今样貌已经变了许多，一时间认不太出来，不过，这个佐藤太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倒是让陆明宇立刻确认了他的身份。
“你们中国人都是猪！” 这是他的口头禅，陆明宇第一次见他时他就在那指着王义山骂这句话，当时王义山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令陆明宇是记忆深刻。
陆明宇被伤到民族自尊心，心头火气，骂道：“你们日本人是狗！而且是疯狗！”
没想到这佐藤太郎居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你还不是一只猪，你只是半只。”
陆明宇知道他是在嘲笑自己的身世，他最痛恨的，内心最大的隐痛，就是这从小被人耻笑的身世。
怒火在他的每个细胞里燃烧，脑子里不停的想着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
将竹山由美从地上抓起来挡在自己的面前，作为盾牌，陆明宇尝试着退出砖厂车间。
没成想竹山由美功夫了得，稍一有机会，手脚得便，就一个朝天踢，踢向陆明宇的面门，陆明宇赶忙一躲，一个侧身，太阳穴一凉，竹山由美已经用枪指住了他的太阳穴。
伴随着一声讥笑，竹山由美道：“你今天死期已到，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你，不过你死前，我可以解答一个你很想知道的问题。”
由美挑挑眉毛，嘴角勾起一个鄙夷的笑容说道：“你很厉害，居然真的能把老罗挖出来，今天如果不是我们把你诱到这里来，可能老罗就真的潜伏不下去了。”
“你是说，老罗真的是奸细？”
“呵呵，你的头脑真简单，在你的世界里除了黑白难道就没有其他颜色了吗？”
陆明宇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蹙着眉间沉默不语。
“实话告诉你吧，老罗是我的亲生父亲！也是千代的亲生父亲！” 由美说着斜着眼睛冷冷看着陆明宇那震惊的表情，继续说道：“他18岁那年到了日本留学，在那里爱上我的母亲，后来就生下了我姐姐和我。但是没多久，中日关系恶化，加上他的家人竭力反对他与我母亲结合，他便抛弃了我们，离开日本，回到了中国。那时候我姐姐五岁，我才三岁。”
陆明宇像是在听天方夜谭一般听着老罗离奇的故事。
“可是千代从来也没和我提起说她已经找到父亲的事啊。”
“因为她从来也不知道老罗就是她的父亲，老罗从来没有透露，甚至两人从来也没有正式的见过面。”
陆明宇的心头乱成一段乱麻，努力的寻找着事情的头绪。
由美继续说着：“但是老罗却通过调查知道了姐姐的身份，或许是怕我姐姐的身世影响他的工作和前程，所以他一直没有与姐姐相认，呵，虚伪的男人。” 由美不齿的轻笑。
“他没有颜面与千代相认，但是又在暗中帮助她搜集情报？” 陆明宇问。
“是的，或许是他觉得这样做是对姐姐的一种补偿吧。呵呵，他始终认为我和我姐姐既是他的女儿也是他的耻辱。他没有想过认回我们。只有通过提供情报给姐姐，他才能赎罪。”
陆明宇似乎明白起来，他没想到原来千代的身世竟然隐藏着这么复杂的爱恨纠葛。
“半年前我被调派到中国，就是要接替姐姐的位置，继续让他提供情报的。” 优美冷冷瞥了陆明宇一眼。“而我的另一个任务就是要替姐姐报仇！”
“好了好了！我听烦了！父亲大人还在等我们的汇报。快点打死他，我们可以收队了。” 佐藤太郎不耐烦的用日语叫嚷，催促由美开枪。
“嗨！” 由美领命。
陆明宇不等她扣下扳机，突然出手抓住枪管，竹山由美大吃一惊……
“怦——” 一声巨大的枪响回荡在空荡荡的厂房里，将屋顶上的野鸽子和麻雀惊飞起来。
她扣下了扳机，却没想到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