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婉如正在院子里安抚闹别扭的小宇,小宇因为母亲忙于工作,少了陪伴,便多了哭闹,婉如也觉得亏欠孩子,就决心在家休息一天陪儿子。
“妈妈今天不工作,在家陪小宇好吗?” 婉如拿着手帕给他擦眼泪。
小宇噘着嘴,扭捏着,甩着手中的小木剑,泪珠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别扭的神情和明宇一模一样,又可怜又可爱。
停住了哭声,小宇依然嘟着嘴,装不开心,婉如亲了他一口,他才忍不住笑出来,依偎进母亲的怀抱。这又让婉如想起明宇总是要自己哄他,亲他,他才肯真情流露的样子。
婉如抱起小宇,将脸埋在他小小香香的身子里,心中还是泛起一阵酸涩,婉如越来越觉得有些伤是永远都不会愈合的。
爱的越深就伤的越重,她没有其他选择,只得独自忍受。
“婶婆说爸爸去天上了……爸爸会飞吗?” 小宇越来越频繁的问起明宇的去向,令婉如越来越难以招架。
婉如笑笑安慰道:“是的,爸爸是大英雄,他牺牲了,去了天堂。”
“什么是牺牲了?天堂在哪里?我可不可以去找他?”
婉如词穷,正烦恼要如何向小宇解释这一切的时候,虎子突然从院子跑出来,冲着大门口汪汪大叫。
婉如一抬头,门前站着一个身材修长,面容清瘦的男子,一身长衫,在寒风中显的格外单薄,却又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他像是感觉不到冬天的寒冷,只是静静的站在门口,甚至连脸都没有朝门里望一下,只是侧站着。
那男子犹豫了好一会儿,抬起脚就要离开。
而婉如越看那人越眼熟,突然,心中一股暖流翻滚起波涛,溢出来了,变成了泪水溢出来了。
“伯谨哥哥…。。伯谨哥哥……伯谨哥哥!!!” 婉如放下小宇,喊着那个她经年没有喊过的称呼,快步跑了出去。
他看上去很不好,头发又乱又长,身材消瘦,因为高挑,看上去就跟像是一块会行走的木板,眼中是一片荒芜,神情麻木。
婉如激动的抓住他的手,冰凉的。
看到她,方伯谨的眼中有了几分生意,嘴角抖了两下,好像要说话,但是却也说不出来。
婉如不管那么多,拉了伯谨就往屋里走,一边抹眼泪一边喊着吴大兰,让吴大兰帮忙弄些吃的,吴大兰见到方伯谨突然现身,也是大为吃惊。
到了屋子里,婉如拉着他坐到火炉边,让他取暖,蹲在他身边搓着他冰冷的手,朝他手上呵着热气。
再见方伯谨,婉如是高兴的,但是隐约觉得又有了变故,心头惴惴。
吴大兰端了热茶来,婉如赶紧亲手奉茶,方伯谨喝了茶,脸色才稍稍缓过来。
吴大兰啧啧摇头叹道:“方少爷,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我们在上海的时候找过你们,可是你们都搬走了。”
方伯谨只是喝茶,并不说话,吴大兰猜测也是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便识趣离开,嘴里叨叨:“唉,你们聊,总之这场仗啊,打的我们几家人都是家破人亡了。我去给你下面条。”
吴大兰走出去,掩上了房门。
婉如蹲在方伯谨身前,紧张的问道:“伯谨哥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方伯谨看了看她一身皂色素衣,头上戴着白色珠花,脸上不施半点脂粉,心头也是一沉,怜惜的看着她轻声道:“怎么又守寡了?”
婉如垂下睫毛,点点头,转头朝墙上陆明宇的照片望去。
方伯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微微点了下头,默然不语。
“方伯伯呢?锦娘呢?孩子们呢?” 婉如焦急的一连串发问。
“爹和孩子们没事……锦娘……锦娘她……”
“她怎么了?” 婉如瞬间脑海里一连串可怕的念头,紧紧的抓住伯谨的手臂。
“疯了……”
“疯了?!” 婉如睁大眼,倒吸一口冷气,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上。
“是我没用……我保护不了她。”
“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啊!”
伯谨垂下睫毛,一脸的沮丧失落,说道:“云华病了,她上夜班,不放心孩子,凌晨时分急急忙忙的赶回家,遇到了坏人……把她,把她……” 话未说完,伯谨已哽咽起来。
“她之前在嘉兴的时候就被日本兵糟蹋过……这一次,她实在扛不住了……一开始她只是恍惚,后来……变得疯狂,砸东西,打人,把我的画都撕烂了……家里没了收入……我们便被房东赶了出来。”
婉如听的心都要碎了,锦娘对她有收留救命之恩,虽然因为伯谨的缘故,锦娘总是觉得对婉如亏欠,但是婉如却一直都感激她,敬重她,却不想她的会这么命苦。
“那你们后来去哪了?靠什么维生?”
“我们在上海棚户区里找到一个破木屋,我还是写写画画,替人代写书信,勉强糊口。好不容易攒足了路费,上个星期回的杭州。听人说你也会来了,所以……来看看。” 他有些羞捻的垂下头,因为他来找婉如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家里已经到了山穷水尽,揭不开锅的地步了,听人说婉如又把丝厂开了起来,希望能得到些照应。
婉如难过的泪如雨下,止不住的伤心,他是方家大少爷啊,曾经的方家虽说不上富甲一方,但也是殷实富裕人家,当年的方家大少爷是远近闻名的翩翩佳公子,上门提亲的人是络绎不绝。
挺拔,俊秀,斯文,温和,有学识,配上方家的财富,他简直就是完美的丈夫人选,他本该拥有最美好的人生,可是,如今的他居然落魄到如此地步,而他人生的转折,灾难的起始都是因为她!婉如一想到此,真心是愧疚难当,但是这个事情又能怪谁?她也不知道。
“婉如,我好累,我能不能在你这睡一会儿?” 他红着眼圈,有气无力的说。
“当然……”婉如赶紧用手背擦干眼泪,扶着他到自己的床上,亲自为他脱了鞋,脱了长衫,安抚着他躺下,给他盖上被子。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前,两人四目相对,眼中是难以言说的千言万语。
“为何我俩如此缘浅?” 他无奈的叹息,松开了她的手,转身朝里,沉沉睡去。
婉如为他掖好被角,放下床帐,转身一看,小宇正歪着头,鼓着腮帮子,学着大人将双手绞在胸前,挑着一边的眉毛问:“他是谁?”
那盘问的腔调,活脱脱又是一个陆明宇,婉如一愣,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来,上前抱起他,说道:“他叫方伯谨,是妈妈的哥哥,你得喊他舅舅知道吗?”
小宇用胖乎乎蚕宝宝似的手指,放在下巴上,转了转眼珠道:“哦,知道了。”
婉如摇摇头,爱怜的抱紧他。
方伯谨似乎很累很累,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婉如带他去理了头发,换了干净的衣服,又匆匆忙忙的置办了一大堆的食物和日用品,然后一起回方家。
一晃眼,十多年过去,方家大院那些植物花草,亭台楼阁依然风雅,但,毕竟物是人非,加上冬天的萧瑟,处处都透露着颓败凄凉之感。
方伯谨低着头,脚步沉重而缓慢,显然是心事重重,而婉如却心急着想要见到方展图和锦娘,走的很快,不停催促着他走快些。
再次见到方展图,婉如已经认不出来了,轮椅上那个须发尽白,垂垂老矣,精神涣散的老人,怎么会是当年声如洪钟的方展图?
婉如蹲在方展图的身边,握住他的手轻唤:“方伯伯,我是婉如,你还认识我吗?”
“婉如?婉如?” 方展图抬起皱巴巴的眼皮,用一双灰蒙蒙的眼珠子打量婉如,半天,似乎是认出来了,嘴唇颤动着,哽咽道:“婉如啊,你看到巧心了吗?……”
婉如心头一沉,方巧心……此时应该已经与淀山湖畔那棵大树下的泥土融为一体了,那个可怕的夜晚,那个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夜晚……雅兰的流产,霍祖辉的死亡,自己与明宇的交融……所有的一切好的坏的,对的错的,都是有方巧心一手编导而成,似天意又似人为。
婉如皱着眉,不忍心将真相告诉方展图。
没想到方展图叹了口气,瘫倒在轮椅里,淡淡道:“你的确是比巧心善良啊……我早知道她不会有好结果的……这人啊,始终都是逃不开因果报应的。实话告诉你吧,婉如,我早就知道她已经不再人世了……”
婉如吃惊。方展图耷拉下眼皮说:“我梦见了她,她说她在一个湖边,被好多坏人欺负,让我去救她……可是,我要怎么去救她呢?……”
婉如看向一旁的伯谨,发现伯谨正在门外,靠着门框抽烟,似乎对父亲说的一切都满不在乎,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屋内一片死寂,婉如想了想,一甩头,眼神坚定,用力的握住方展图的手道:“方伯伯,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抗战胜利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已经把丝厂和绸缎庄都接过来了。方伯伯,听我说,帮我,只有你能帮我,我需要你,只有你能让丝厂和绸缎庄东山再起。”
果然,听到这话,方展图那灰色的眼睛里突然闪出光芒,身子坐直了些,紧握着婉如的手,激动的问道:“你说什么?你把丝厂和绸缎庄都接管下来了?”
“是的,日本人走了,政府把厂子和绸缎庄都交还给了我。但是,方伯伯,我比不上你和巧心,我不是做生意的料,我不知道要怎么去找客户,也不知道要怎么管理工厂。方伯伯,帮帮我吧,好吗?我们方钟两家再次联手,东山再起。”
瞬间,方展图像是被注射了一剂强心针,脸上焕发出光彩,精神抖擞起来,说道:“好!好!好!” 他一连喊了三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