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婉如带着全家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乡,杭州。
一路上看到的是一些残余日本军队,垂头丧气的往城外走去……
婉如不愿意看他们的样子,因为这场战争,让她失去太多太多,无论他们是不是投降,亦或全下地狱,都无法弥补她的损失和创伤。
转头往河对岸看去,太阳光再次笼罩在那座气派古雅的大宅子上,金色的光芒使得宅子看上去像天宫里的仙楼,方宅,一晃眼婉如已经十多年没有踏足这个自己曾经生活了十年的大宅子了。
迷蒙间,婉如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离开上海之前,她是去找过方展图父子的,可是当她到小公寓的时候,早已经是人去楼空,房东也说不清他们到底去了哪,或许,他们也回了杭州?婉如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方宅外墙,心里嘀咕着,想着等自己安顿下来后,是要回来看看的。
即使自己无法成为方家的媳妇,但是十年养育之恩,上一代人的结义之情,早就把她和方家紧密相连。
骡车到了钟家大宅前的路口,车轮还未停稳,就听见前面一片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忘眼看去,前方黑压压的站了一群人。
其中有几个年纪轻男子的挥舞着拳头,满脸怒容,高喊着:“打到汉奸走狗!”
周围群情激昂,一呼百应之势,让车子里的婉如和吴大兰都惊讶万分,同时又隐约猜到了几分!
“把他拉出来!”
“打死他!”
“看他还能狐假虎威不?!”
“呸!你个烂了心肝的!”
“别饶过他!”
人群分开了道,那几个年轻人押着一对鼻青脸肿,五花大绑的男女,恶狠狠的又是推又是踹,逼着他们往前走。
钟永杰和他小姨太,依仗日本人嚣张了几年,如今落得丧家之犬的下场,谁说不是天道轮回呢?
一路上众人不停朝他们的身上扔烂菜叶,吐口水。
小宇坐在母亲的怀里似懂非懂的,指着他们喊:“坏人!坏人!”
婉如拉下他的小手,摸摸他的头发,不是她觉得不该骂,而是她顾及身旁吴大兰的感受。
吴大兰面无表情的坐在车板上,冷冷淡淡的看着钟永杰从自己自己身边走过,钟永杰余光扫见,猛然抬头,转身就朝吴大兰冲上来,睁着一双通红的眼,满脸哀求之色,嘴里发出呜咽之声,两条眉毛来回上下乱跳,他的嘴被布团堵住了,但是即便没有言语,吴大兰也知道他是在向自己求救!
可笑的是,就在吴大兰心头略有一丝动摇之际,他突然转身朝身后的小姨太一脚踹了过去,将她踹倒在了路边上。
是的,他是在表忠心,他想告诉吴大兰,自己不要其他女人了,他愿意悔过,只要她能救他一命……
可是他的这一脚,却很不合时宜的提醒了吴大兰他是个多么凉薄心狠的人。多年前,她也是这样被他一脚踹出了家门……只因为她生不出孩子,然而娶了三四房姨太太,睡了无数女人的钟永杰,始终也没生出一个孩子来……
她不是什么文艺女青年,只不过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婉如那样百转千回的爱情经历,她是无法体会的,或许她还是个妒妇,悍妇,但她就是忍受不了丈夫的身边睡另一个女人,就是如此简单……她并不懂爱或不爱,纯粹只是本能的捍卫自己的地位,自己的家,也纯粹本能的对眼前这个男人怨恨心凉。
吴大兰皱着眉别过脸去,婉如握了下她的手。钟永杰哭丧着脸想要下跪求助,却被身后的年轻人,一脚踢翻在地,狼狈的踉跄着往前走去。
还未从这风波里回过神,人群中几个老邻居见到了婉如,跑上来道:“哎哟,你不是钟家的婉如吗?”
婉如抱紧了小宇,有些迷茫的看着这些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的人群。
“哎哎哎!她就是钟婉如啊!大家记不记得啊!她嫁给了日本人啊!”
“哎呀,记得啊,记得啊! 那个叫星野……什么的!”
“我是亲眼看到她出嫁的呢!”
“对!就是她,就是她!”
婉如心头一坠,脸上都变了色,是啊,当初自己是在这个大门前,当着左邻右舍的面,被星野瑛太迎娶回去的,喜帕还被当众扯掉,所有人都认得她!
李富川急忙张开双臂挡在婉如和吴大兰身前,严阵以待。经历了陆明宇的冤死,他深知民众并不是时时清醒的,很多时候民众是很容易被表象给误导的。
没想到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邻居上前笑道:“没错,是婉如,是我们的女英雄回来啦!”
“哎呀!是啊是啊!太好了,女英雄啊!”
“智勇双全啊!她假意嫁给了那个日本鬼子,当天就把他给杀了!真是了不起啊!”
“是啊!后来我们还看到了她的通缉令!”
“对啊,报纸上也有呢!”
“以身犯险,真了不起啊!”
众人纷纷竖起大拇指,一片赞美之声。
婉如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放下心来,在众人的的一片赞誉声中,婉如总算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没过几天,愤怒的民众将十来个汉奸串成一串大街小巷的游街,然后聚到了郊外,挖了个大坑,准备活埋。
桌案上燃着香烛,一个道士在那摇铃念咒烧符,乡里德高望重的老辈人和当地政府里的人都来了。
吴大兰和婉如也来了,一个是来送曾经的丈夫,一个是来送血缘上的堂叔,她们都面无表情,心中无悲无喜,只觉得他咎由自取,自食其果。
吴大兰提了篮子上前将钟永杰嘴里的布团拉了出来。
钟永杰嘴巴才一得空就立刻嚎哭着着求饶:“大兰,救救我,救救我,我们毕竟二十年的夫妻啊!”
吴大兰冷冷的摇摇头,从篮子里拿出一瓶酒送到他的嘴边。
钟永杰此时哪里有心思喝酒,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大喊大叫道:“快救救我,我保证!我发誓!从今往后我只对你好,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吴大兰看了他两秒,苦笑,轻轻道:“可是我已经不稀罕你对我好了。”
说着从篮子里将饭菜放在他面前,又为他斟满一杯酒,从容的站起身来,居高临下鄙夷的看了他一眼,走出了法场。
钟永杰大吼大叫,满地打滚磕头,泪流满面,绝望到了最后,疯了似的破口大骂吴大兰:“你个臭婆娘!你见死不救,你谋害亲夫啊你!!!你要我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啊!我不会放过你的!”
乡长一抬手,在众人的见证下,十几个汉奸被推入坑里活埋,结束了他们卖国求荣,罪恶无耻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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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胜利了,人心大快的同时,百业凋敝,民不聊生成了最为棘手的事,虽然江南一带相比华北的情况要好很多,但是也已经伤筋动骨,大不如前。
那一年初冬,婉如穿着黑底滚金边的缎袄,梳着高高的发髻,插了一朵白色珠花,淡抹脂粉,在李富川的陪伴下正式走进了由她的祖父创办的丝绸厂。
日本人在离开时毁了一部分的机器,投机者乘乱掠夺了所有值钱的,可搬走的东西。厂房,办公室里一片狼藉,翻到在地的椅子,四脚朝天的桌子,碎裂的杯子,和数不清的废纸片,柜子的抽屉全部被打开,保险柜也被撬开。
工厂里只有一个八十多岁,瘦骨嶙峋的看门人,驼着背拿着扫帚在门前扫落叶……
与其称这为“厂”,还不如称之为废墟。
婉如在厂子里转了一圈,回到大门口,抬头看着高高的厂名招牌——“东洋丝绸厂”,眉间蹙的更紧。
“明天就把名字改回‘云霞丝绸厂’。”
“好。” 李富川道:“婉如,你大胆的做,我背着少爷替他存了一笔钱,还有黄金,早就该给你和小宇了,只不过之前局势动荡,我不愿多说,现在这钱可派上用场了。你放心的花。钱这方面不用担心。”
一阵风儿吹过,吹动婉如的刘海,一咬牙,婉如点点头道:“好,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要这里重现往日的风光。”
李富川也点点头。
就这样,婉如开始全副心力的投入到“云霞丝绸厂”的运作之中,招聘工人,整理厂房,修理设备,她自己也卷起袖管,下到车间里边学边做边思考。
很快,机器运作了起来,婉如亲自监管蚕房,早上处理各种杂事,下午各个车间的跑,晚上翻阅各种书籍,忙的不亦乐乎,也忙的昏天黑地。
但是随着第一批的生丝产出,婉如突然觉得大大的心力不足。
尽管她很努力,很勤奋,但是,隔行如隔山,有太多的东西不懂,哪怕是没日没夜的学习,一天睡不足四个小时,有一些事如果没有人手把手的教导,光靠纸上谈兵是行不通的,例如人际交往,市场开发,拓展业务,这些事情需要灵活应变,更需要胆识谋略。婉如在这上面天分缺缺。
她急需要买家,但是她从没接触过商场,光凭超强的学习能力,并不能在商场上玩转,尤其,与方巧心泼辣大胆果断的个性不同,婉如的个性诚实单纯,不喜尔虞我诈,见了好几个买家,都差点被人灌醉,好在有李富川保驾才没出什么事来。
几次下来,婉如谢绝一切应酬,只得聘请业务人员替自己去应酬找客源,可是婉如出了名的美丽动人,那些个所谓买家,揣着几个臭钱,指名道姓的要婉如出去饮酒应酬,婉如如果不去,生意往往就黄了。弄的婉如进退两难,大有挫败感。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能帮她,救她,教她,那就是养育了她十年,精明强干的方展图!是的,是的,就是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在婉如的脑海中脑海中反复闪耀,使得她几乎激动的要要跳起来,她知道,她的方伯伯一定能帮她的。
可是方家人到底去了哪?婉如已经去过三次方家了,大门始终紧闭,透过镂空窗棂朝里看去,只是看到有些颓败之气,却依然优美精致的花园……
正在婉如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来到了钟家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