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婉如都尽量避开方伯谨,也很少去方家,每天就是工厂,绸缎庄,钟家,三点一线,方展图坐镇绸缎庄,将原先的老客户逐一拉了回来,每隔两天就来工厂看看,教授婉如各种丝绸知识和管理经验,婉如很认真的记录学习。
方伯谨毕竟还是谦谦君子,没有再纠缠,可能是那一巴掌,终究是把他的梦打碎了,大多时候他依然醉心在诗画创作上,沉浸在他自己的桃花源里,偶尔也到绸缎庄帮帮忙,但是他毕竟不是做生意的料,对买卖提不起兴趣,方展图也就不再勉强。
一开始方展图还为后继无人而烦恼,可过了一段时日,就发现孙子云华和锦娘的儿子小宝都很有天赋,尤其是云华,从小就擅长算数,不单算盘打的利落,而且小小的个子,搬了凳子站在柜台上,学着招呼客人,介绍铺子里的商品,可爱逗趣的模样当真也是为绸缎庄吸引了一批客人。
方展图又将希望投到孙子方云华的身上,身子竟然奇迹般的慢慢恢复,精神头好了很多,饭量也大开,闲暇时,就连同小宇在内,亲自教授三个孩子诗词绘画,文理算数。
日子过的紧张又平静,战火并没有如老百姓们预期的熄灭,中国人的血还在流,枪炮声依然不断,但是方钟两家人都已经不想再管那些事了,一门心思的经营着丝绸厂和绸缎庄,却因为战事频繁和局势反复,生意已经大不如前,但也总算是可以保证两家人衣食无忧。
岁月匆匆,时光如手中的细沙,悄然流逝,几年里,婉如渐渐的独当一面,成为了丝绸厂名副其实的厂长,每日里批阅文件,巡查厂房,检查货样,教导员工,做的是有声有色,人也干练了许多。
锦娘虽然时而发病时而清醒,但是却主动要求来工厂缫丝,说也奇怪,或许是她曾经的经历,她工作的时候专注又平静,从不犯病,而且缫丝的手法熟练,效率极高,婉如便正式将她聘请到了工厂上班,渐渐的,病情也得到了缓解,只是还是不太愿意与方伯谨交流。
一眨眼,小宇已经七岁,入了学,婉如原想着应该可以松一口气了,可是,小宇的个性完全随了明宇那不安分的性子,不爱学习,不受约束,就爱往外跑,逃课,闹事,天不怕地不怕的,让婉如很是担心他终有一天会闯祸。
讲道理,吼了,骂了都没用,小宇往往是当着婉如的面老老实实,婉如一转身就溜的没影了。
只有在李富川面前老实些,但是李富川毕竟上了年纪,又总是把小宇当做小主人般对待。因为失去了明宇,如今把小宇宠的跟心肝宝贝似的,也就没有了当年对明宇那般的严厉。少了可以管束他的人,时间久了小宇变得越来越野。
婉如不知道拿小宇怎么办?与明宇越来越相似的容貌,总令她不忍苛责,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谁还忍心对他过多的严厉?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好言相劝,又好似对小宇一点用都没有。
天黑了,婉如坐在小宇的房间里等他回来,翻着书桌上小宇写到一半的功课,支着脑袋摇头,凌乱的书桌,龙飞凤舞的字迹,草草了事的答案,还有抽屉里是那一堆他自己做的奇形怪状的玩具……婉如只能摇头。
她知道小宇很聪明,乱糟糟的算数课本上,他的答案竟然全对的,默写的古文也都一字不差。可是书本上脏乱不堪,好几页上都染上了墨渍,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涂鸦,随性,急躁,好动的个性一览无遗。
怎么办?婉如遇到了人生最大的难题,要怎么管教这个孩子?她心底又开始思念起明宇……如果明宇在……他一定能够用父亲的威严教导他,降服他,可是如今……再下去恐怕小宇就要变成无法无天的野孩子了……
看看台钟,已经敲过九点,天已经全黑,小宇还未回家……婉如在房里来回踱步,心里慌乱无措。
又等了将近半小时,小宇才在虎子的陪伴下,整一个泥人似的走进家门,边走还边和虎子说:“嘘……你轻点,别出声,别让姆妈听见……”
“我已经听见了。” 婉如严肃的坐在桌边盯着他,小宇在房门口一愣,跨过门槛,眼珠子一转,忙堆起笑脸,蹦跶着跳进来。
婉如看了看虎子道:“又是虎子把你找回来的?”
小宇一听,抓抓头发,咧嘴呵呵笑,用手背擦了两下鼻子。
“你也太过分了,现在都几点了?虎子年纪大了,你也要多多体谅它一些,天天都要漫山遍野的去找你。你就不能早点回来吗?”
小宇弯了眼睛笑,蹲下身子紧搂着虎子,用脸蹭着虎子的脑袋,虎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也开心的蹭回他。
婉如看着他们兄弟两的亲昵劲,哭笑不得,原本想严厉的批评几句,却心中无限感慨,终是心软,舍不得骂,站起身说道:“好了好了,快去洗手洗脸,吃晚饭做功课。”
“哦,我吃过了。” 小宇脱下书包,朝桌子上一甩,往一旁的脸盆架子走去。
“吃过了?在哪吃的?” 婉如吃惊的问。
小宇一边洗手一边支支吾吾的道:“在一个高人那吃的。”
“高人?什么高人?”
小宇嗯啊支吾两声道:“哎呀,这是男人的秘密,女人家别问那么多。” 小宇用稚嫩的嗓音说着大男人说的话,当真是令婉如又好气又好笑。
婉如差点就忍不住笑出来,唉,她这个乐观开朗的个性注定是做不了一个严母的,捂着嘴,干咳了一声尽量严厉道:“我和你说过不能吃陌生人的食物,不能跟陌生人回家的,你怎么又不记得了?”
“我记得啊,你都说了上百遍了。我没吃陌生人的食物,也没跟陌生人回家啊,那是高人,是我师父,他还教我功夫咧。” 小宇眼睛一亮,来了精神头,手也没擦,转身就来了个金鸡独立,张开双臂,嘴里念念有词道:“白鹤亮翅!”
一甩手,水珠飞溅到婉如的脸上,婉如拿了手帕擦擦脸,只觉有趣,完了,完了,自己怎么只想和儿子一起玩呢?这还要怎么立威?怎么教育他嘛?
强行克制住内心的童趣道:“李叔不是在教你了吗?”
“李叔教李叔的,师父教师父的。” 小宇兴奋的两条浓眉在脸上乱跳,坐到母亲身边拉着母亲的手臂说道:“这叫太极拳,可厉害了,我告诉你,我师父一拳头就能把树打断。”
婉如白了他一眼摇头道:“我不信,你带我去见你的师父。”
小宇摇头道:“不行,我师父是高人,高人是不见人的。”
“不见人?他是神仙啊?胡说八道,难道他就不买东西,不吃饭?” 婉如揶揄道。
小宇依偎在母亲的肩膀上道:“那倒不是,不过他和我说过,如果我告诉别人他住的地方,他就再也不教我武功了。所以我不能说,对谁都不能说。哪怕你是我妈也不能说!”
婉如担心的说道:“不行,除非你让我见见他,不然我就不让你去。”
小宇突然直起身子皱着眉头嚷:“你不讲道理,我是发过誓的,男子汉说话算话,师父是好人!”
“你还小,我是你妈,我得保护你。万一……”
“我已经长大了,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是我得保护你。” 小宇昂着下巴,抿着嘴,小大人的模样。
婉如摇头道:“也不知道你从哪里学的这些,那么小就大男子主义。跟你爸一个样,霸道又不讲理,土匪一个。”
“是师父说的,师父说男人就得保护女人,让我学好武艺将来好保护你。” 小宇兴奋的说,眼睛里闪着崇拜的光芒。
婉如心中泛起阵阵疑惑,小宇从小就心高气傲,倔强的很,就连方展图父子,李富川和学校里的老师,他都是阳奉阴违,口服心不服,不当回事的,怎么会有人让他如此敬服?实在是奇怪。作为母亲,她不可避免的担忧,暗下决心要好好观察下小宇的行为。
接下来的日子里,婉如好几次想要跟踪小宇,可是一来厂里事务繁忙,二来小宇十分警惕,一旦发现婉如跟踪,不是发脾气哭闹就是想法子把婉如甩掉。
奇怪的是,大约一个月后,所有人都发现小宇突然安静了下来,不再逃学,回家也早了,婉如故意提早回家,想看看究竟,才一进门吴大兰和下人们就都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兴奋的跑上来和她说:“哎呀,小宇好像转性了,居然早早回来在房里写字呢。”
婉如也觉得奇怪,快步走到小宇的房门口,果然见他在书桌前埋头苦读,心下又惊又喜。
走到他身边,见到他已经将书桌整理的干干净净,正坐的端端正正的写毛笔字。
嗬,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婉如暗笑,拿起一本他的数学作业本,翻了翻,字迹工整干净,题题答对。
“别——动——我——的——本子!” 小宇边写字边拖着长音说。
“我是你妈哎,你这小子,越来越过分了。” 婉如当真是觉得自己在小宇面前是一点威严都没有的。
小宇放下毛笔,吹了下墨迹,抓起书包,将课本,作业本,一胡噜的塞进去,然后又拿起一旁的象棋盒子,小心翼翼的装进书包。
跑到婉如跟前,用手指朝婉如勾了一下,婉如弯下腰,圈住母亲的脖子,在脸颊下亲了一口,笑道:“我的好妈妈,我要去找师父了,别跟踪我哦!有虎子陪我就行了。”
说着跨着书包,撒腿跑出了院子,大喊一声:“虎子!走!” 跑到前院又大声对吴大兰嚷着:“婶婆,晚上我不回来吃饭了!”
说着在虎子的陪同下,蹦蹦跳跳,兴奋的出门了。
婉如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还是不放心,让李富川远远的跟着。
没想到,还不到半小时,李富川就垂头丧气的一个人回来了。
“唉,小宇比明宇小时候还要顽皮,而且又十分的机警,我才跟了十分钟就被他发现了,发了老大一通脾气,硬把我赶了回来。”
婉如无奈安慰道:“李叔辛苦你了,这孩子确实太难教。”
李富川叹了口气,笑道:“你也不用太担心,小宇虽然年纪小,但是头脑聪明,主意大,身手又灵活,说真的,坏人碰到他,讨不到好的。再说,虎子勇敢忠心,又受过训练,如果有人要对小宇不利,虎子是第一个不会放过他的。”
婉如点点头,顿了下,嗤笑道:“说也奇怪,也不知道小宇的这个师父是何方神圣,居然能把这么个小魔王治的服服帖帖。”
“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世间高人大有人在,如果是正道上人,愿意教导小宇,也是小宇的造化。” 李富川笑道。
婉如想想也是,目前看来,小宇拜了这个神秘高人为师之后,各方面都变的越来越好,想来此人并非邪魔异道,心中稍宽,两人说笑了一阵,也只得作罢。
没想到,那天晚上小宇回来的特别早,饭也没吃,一回家就气呼呼的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谁喊也不应,只在房里大发脾气嚷着:“不吃,不吃,不吃,谁也不准进来!”
下人们无法,最后只得婉如出马,强行开了他的房门。
一开门,只见小宇盘腿坐在床上,面前放了象棋棋盘,双手换在胸前,正蹙眉凝神,咬着嘴唇,牢牢的盯着棋盘发呆。
婉如轻悄悄的走到床边,朝棋盘看去,了了数子,却是著名的象棋残局之一“旗鼓相争”。
婉如笑笑,悠悠道:“这局已经是解了一半,你那师父果然不可小觑。”
“那是当然……但是,接下来我要怎么走?我如果想不出来,他就不教我了……” 小宇鼓着腮帮子,闷闷的用小手托着下巴。
“你试试车六平五。” 婉如笑着坐在他对面。
“妈,你会下棋?” 小宇惊讶的睁大眼睛问。
“那是当然,你妈妈我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婉如骄傲的皱皱鼻子。
“嘿,果然是我陆小宇的妈妈。合格!” 说着用小手将自己那方的棋子移动。
合格?……婉如脑袋里升起一团黑雾,晕,这小子真是没大没小到了极点,也是奇怪,自己怎么就一点做母亲的威严都没有呢,失败,失败……
母子二人在棋盘上反复推演,终于解了局,小宇开心的在床上又蹦又跳。
“哈哈,我赢啦!我解开棋局啦!” 小宇兴奋的扑到婉如怀里,哈哈大笑。
婉如紧紧抱着他,给他许许多多的亲吻,明宇,明宇,她心头不停的呼喊,我们的儿子是这样的像你,聪明,活泼,霸道,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上天太过不公,上天太过严苛,上天太过无情,为什么要夺走明宇的生命,为什么就不能让他看看小宇有多可爱多活泼?
突然间,婉如心中大痛,赶忙放下小宇,匆匆回到自己的屋里,扑到在床上,从枕头下拿出明宇的照片,牢牢压在心口。
有些伤,永远也愈合不了,因为世间没有起死回生的仙丹,也没有治相思病的神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