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师父！我解开棋局了，我解开棋局了！” 小宇带着虎子一口气跑上半山腰，满头大汗，双眼晶亮，神采奕奕。
“哐啦——！” 一声木柴裂开的声响。
两间小木屋外的空地上，一个男人只穿着无袖短褂，露着黝黑结实的手臂，一手提着斧子，一手从柴堆里拿起一块木头，看到小宇欢蹦乱跳的跑过来，只是用眼角淡淡的扫了一眼，脸上毫无表情，继续自己的劈柴大事。
小宇也不管那男人冷脸，自己走到一旁的小木桌上，将棋局摆开，嘴里笑呵呵的念道：“红方车六平五，黑方炮四平五……车五平六，炮五平四，车六平五，炮四平五，红方再来一个车五平六，黑方就死了！哈哈。怎么样？师父，你可以收我做徒弟了吧。”
与小宇兴奋欢快相反，那男人面无表情，不言不语，态度冷的像块冰，继续劈柴。
小宇也不管他，拿出书本来大声的背书：“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白骨乱蓬蒿……白骨乱蓬蒿……” 那男人突然停下了劈柴的大事，站在那微仰起头，看着灰白的天空，怔怔发呆，嘴里不断的重复着这句诗，眼角抽动了两下，神情凄然，满眼苍茫，眼前浮现出战场上那垒成山坡的尸体。
“师父，我没背错。” 小宇说。
男人侧过脸来凶巴巴道：“叫你不要喊我师父！”
“我不管！你教我打拳，教我写字，还教我下棋，你就是我的师父！” 小宇倔强噘着嘴说。
男人转身朝他走来，紧盯着小宇那水水嫩嫩的小脸，浓浓的眉毛张扬又齐整，明亮的眼睛如星般灿烂，细长的睫毛轻轻抖动博得世界的怜爱，那俊挺的鼻子就如他那倔强的性格，小嘴红润饱满。
这张脸他熟悉，这是陆明宇与钟婉如的混合体， 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是他们肉体结合的凭证，也是他心中抹不去的伤痛和挫败。
良久，紧蹙着眉心，他朝孩子摊开大手，小宇抬起眼看了他一眼，立刻会意，赶紧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作业本递上去。
男人快速的浏览了一下，把数学作业本扔回来说道：“第三，第五题错了，重做。”
又翻了翻生字本，眉头一皱：“你这是写字吗？鬼画符一样，重写！”
小宇乐呵呵的笑，干脆的答道：“好！”
男人看了看阴郁的天色，像是要下雨，冷冰冰的道：“把东西收拾好，进屋里去写，写到我满意为止。”
“唉，好勒。” 小宇快速的将书本，象棋都收好跟着男人进了屋子，边走边撅着鼻子在空中闻了闻，弯着眼睛笑道：“嘿，今晚是不是吃红薯饭？”
男人递上一个白眼给他，他也不在乎，那目空一切，无所畏惧的神态像极了陆明宇，男人心中百感交集，沉的犹如被压了座大山。
“呵呵，你的小鼻子可真灵光。”从一旁厨房里走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娇笑着说，长的是眉目清秀，温婉可人，就是那一头不长不短的头发看上去有些凌乱，却并没有遮蔽她美好。
“那当然。”小宇笑眯眯的，进屋放下了东西，回身神神秘秘的拉了那女孩子到屋外墙角。
左右看了下，确认他的师父没有走出屋子来，才伸手到口袋里，拿出一把犀角梳，两根红色的头绳和一对蝴蝶形状的珍珠发卡塞到女孩的手里。
“喜欢吗？是我妈妈的。以后你就可以把头发绑起来，变漂亮了。”
“真好看！” 女孩满脸的惊喜，一双美丽的杏眼绽放着对美的渴望，小心翼翼的将发卡捧在手心里，看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消散，说道：“可这是你妈妈的，我不能要。”
“我妈的就是我的，她有一大堆这些东西，从来不戴，放着也没用，还不如给你戴。”
“你妈妈从来不戴吗？” 女孩满眼的疑问。
“对啊，她要给我爸守一辈子的寡，从来不戴这些，也不化妆，衣服不是黑的就是蓝的，头上一年到头都是那朵白色珠花，你拿着吧。”
“可是……可是……” 女孩还是有些犹疑，将东西推将回去，小宇又推回来，两人正在推来推去之际，突然身边一个低沉严厉的男声说道：
“不问自取，是为偸！拿回去！”
两人全身一颤，女孩赶紧将梳子，发卡和头绳都塞还给小宇，急匆匆的回到厨房里去。
小宇对着那高大的男人挠挠耳根，调皮的笑笑。
“还不去写字？是不打算吃饭吗？” 男人生硬的说。
“我这就去，不过，师父，珠儿姐姐的头发太乱了，我们学校的女同学都梳辫子，对了要不让珠儿姐姐也去上学吧。”
“你废话真多，珠儿就算不上学，学问也比你的那些同学高百倍。”
小宇无法辩解，因为珠儿的确才学出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学算数样样精通，最厉害的是她还会采药配药。
屋外天色暗下来，一大片的乌云像一块吸足水的大海绵一般，滴滴答答的滚滚而来，不一会儿就倾盆而下，狠命的冲刷着山林。
男子蹙眉看着天色说道：“收拾东西，我送你回去。”
小宇停下笔，一百个不愿意的说：“我还没吃饭呢。”
“你家没饭吃吗？” 男人的语气更为冰冷。
“那倒不是，可是我就喜欢在这里吃。”小宇执拗的回答。
一旁的珠儿笑道：“听说你家有厂房有店铺，还有丫头仆人伺候，饭桌上应该也不缺鸡鸭鱼肉的，怎么就喜欢在我们这吃野菜粥，红薯饭呢？”
“师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而且我就觉得你们的野菜粥和红薯饭比我家的鸡鸭鱼肉好吃。” 小宇小嘴利索的回答。
珠儿只是笑，男人只是默然不语，自己和这个孩子也不知道是结的什么缘，怎么会这样？唉……
“师父，如果雨下大了，我就不回去了，今晚我跟你睡。我伺候你洗脚。” 小宇不依不饶，得寸进尺的挑战男人的忍耐极限。
“我自己会洗，不用你。” 男人的脸色已经很难看，其实他并不恼怒，他只是觉得尴尬和难以招架。
“我可以给你捶背……”
“够了！” 男人突然提高嗓门，不耐烦的打断小宇的话：“你必须回家去，不然我就把你扔出去。”
他很凶，凶的脸珠儿脸色都变了，但是小宇却嬉皮笑脸，咧着嘴道：“你不会的，你喜欢我。”
男人一愣，心中像是被人用小棍子戳了一下，盯着小宇那张可爱机灵的脸，矛盾挣扎的不再说话。
吃饭时，小宇依旧叽叽喳喳的说不停，一会说下次要偸一只鸡来，一会说让师父教他认草药……男人都是沉默，只有当小宇说起母亲的一些事时，他才会开口说几句。
“你是说，你妈妈现在一个人管理着丝绸厂？”
“对啊，之前方爷爷会来照看，但是最近方爷爷身子不好，就都是妈妈一个人在管。”
“那……她平日里……除了工作还做些什么？”
小宇夹了几根菜叶送进嘴里，笑道：“嘿嘿，除了工作就是管我呗！”
“还有呢？”
小宇想了想说：“那就没什么了，哦，还有就是对着我爸的照片发呆，有时候一看就是看一下午。”
男人眉间又隆起一个疙瘩，两条剑眉近的几乎就要碰到了一起，他不再说话，伸手用手指捻去小宇嘴角旁的饭粒。
“三叔，雨下大了，山路难走，我看就让小宇在这里住一晚吧。” 珠儿说道。
男人摇摇头：“不行。他母亲要急疯了的。待会我送他回去。”
吃完饭，小宇缠着男人下棋。男人又在棋盘上摆了“桃园结义”的残局，顺便将三国里刘关张桃园结义的故事说了一遍，把小宇听的事眼睛晶亮，意犹未尽，拍着大腿，直呼好：“太棒了，师父，你把三国演义的故事都讲给我听吧。”
男人淡淡道：“回去把棋局解了，下次来我给你讲‘十八路诸侯讨董卓’。记得带考试卷子来，满分的话，我就把整套太极拳都教给你。”
小宇跳起来伸出小手道：“一言为定。而且你要正式收我做徒弟！”
“谁和你讨价还价！下来！” 男人拉着他的小手，将他从床上抱下来。
拿了伞和手电筒，两人一狗一起下山去。
……
堂屋里的壁钟敲打过十下，看着漆黑一片的夜色，听着疾唰唰的雨声，婉如和吴大兰的心七上八下，两人都站在屋檐下来回踱步，李富川则打着伞站在大门口，不停的左右来回张望。
不一会儿，虎子欢快的叫声从路口传来，它飞奔着先冲回了家里报信，众人都是精神一振。婉如顾不得雨势滂沱，快步冲出院子，来到大门口，虎子全身湿漉漉的跑到婉如脚边转圈，婉如安慰的摸了它两下，抬头朝前方看去。
路，在昏暗的夜色中延伸到他的脚下，雨丝，如纱帘般阻隔了他俩的视线……
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脸，而他，借着钟家灯笼的光线，看到了那张令他朝思暮想，魂萦梦牵的清丽脸庞，乌黑的头发上没有发饰，暗色的旗袍，毫无生趣的挂在她身上，年轻的容颜和老气的装扮，让她看上去很别扭，很难看。
他停在了路口，在小宇的背上轻轻一推：“回去吧。”
说罢便不在停留，转身离开，小宇在大雨里依依不舍的朝他的背影挥手。
李富川和婉如赶紧跑上前来用将小宇庇护在雨伞之下。
婉如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熟悉感袭上心头。
一个名字从她的心底深处扶摇直上，来到她的唇边，心脏越跳越快，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
“正礼……” 这个被她埋葬了七年的名字，终于在她的唇齿间吐露出来。
来不及细想，追出去两步，但是她的脚步还是犹疑了，停止了，凉飕飕的雨水将她淋湿的同时也将她心中的一丝火苗浇灭。
不， 不可能，不可能的……正礼不是跟了大部队上了前线吗？他不是和付芸结婚了吗？怎么会来了杭州？怎么会和小宇在一起？
不，不可能，她拼命摇头否定着自己的判断，七年了，一定是自己认错人了。
李富川上前道：“你认识那人吗？”
婉如抿嘴无奈一笑，摇摇头：“我想我是认错人了。”
那天晚上，给小宇洗完澡，婉如在床上紧搂着他：“你真的把妈妈给吓死了，怎么可以这么晚都不回家？”
小宇甩着小脑袋，翘着腿笑道：“师父要给我将三国演义的故事呢。”
婉如摇头，哭笑不得的看着他。想想还是抹不去心中的疑惑，便问道：“小宇，你的师父叫什么名字？”
“名字？” 小宇眨巴几下眼睛摇头道：“不知道啊，他没告诉我，我就叫他师父。”
婉如有些失望，埋怨道：“你也真是，既然拜师，当然要知道师父姓什么叫什么啊，而且拜师都是需要礼数的，你如果真的要拜他为师，那妈妈就帮你准备好礼品，我们正式上门求他收你为徒，好不好？”
“哎呀，不用了，他就是我师父……”小宇无所谓的边说边打了个哈欠，顽皮了一天，此时已经是精疲力尽，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婉如为他盖上被子，躺在一旁轻轻拍着他，将脸埋在他小小的身体里。
过了几秒，小宇闭着眼睛，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说道：“珠儿姐姐……姓……赵……”
珠儿？赵？！婉如惊愕，记忆回到多年前，在监狱里，正礼与自己诀别时，曾经将他二哥赵怀义和田映红的女儿托付给自己，他当时有提到过，那个女孩的名字就是叫珠儿……
那天晚上，婉如一整晚都无法入睡，捧着明宇的照片，坐在床上百思不解，喃喃自语：“明宇，怎么会这样？难道真的是正礼吗？他怎么会和小宇在一起？小宇怎么会对他如此的痴迷？明宇，我该去找他吗？”
窗外的雨势越来越大，婉如转头盯着窗外随风摇曳，发出沙沙声的翠竹，记忆如驰骋在草原的野马，一路跑回了十六年前。
又是那年夏天，他牵着她的手，拉她上了方家后院的清凉亭。那是她第一次与异性有肌肤之亲，清凉亭中，他手舞足蹈，夸张无比的讲着无厘头的笑话，让她捧腹大笑的完全忘记了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矜持和礼仪。
他那阳光下闪动的发丝，那小麦色健康的肤色，和那温暖如阳光般的笑容，那样的朝气蓬勃……
黑暗中，婉如的嘴角不自禁的扬起微笑，那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时光，他是那样的年轻，热情洋溢，才华出众，富有魅力，像块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引了她的视线和心脏。
那美好的时光啊，如果一切能够倒回重新来过，故事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婉如正在兀自胡想。
“哗啦——！！！”
闪电撕开夜幕，轰隆隆的雷鸣声，将她的回忆硬生生的截断。
婉如大惊，手中明宇的相片掉在了床板上，罪恶感从她的心底泛滥开来，天，自己是怎么了？自己是个寡妇，怎么可以想别的男人？
怪不得老天震怒了，明宇的英魂震怒了，婉如慌乱的抱起明宇的相框，紧紧搂在怀里，不停忏悔道：“不不不，明宇，你别误会，我不去，我不会去找他的，你别生气，别生气，我守着你，我只守着你……我一辈子都守着你，我谁也不要，谁也不要……”
她痛苦的在黑夜里哭泣，如此孤独寂寞的日子，她已经过了整整七年，而接下去还有多少个这样孤寂的七年？她想都不敢想。
“明宇，等小宇再大一些，等他娶了亲，你就带我走吧。” 她的泪滴在他的相框上，沮丧的，无望的向他的灵魂祈求早日离开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