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一事在方家闹了不小的风波,但这江南园林里三层外三层,再怎么闹腾也传不到外面去。
钟婉如的贴身丫头月梅端着托盘从假山后绕过来,看到雕花廊柱后那伏案描画的背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钟婉如此时正坐在池子边的露台上,伏在案前,拿着毛笔,全神贯注的在纸上描画着面前的清池中睡莲的美态。
那莲花轻姿潋滟,寥寥几只,就赶去了方家后院的大半暑气。月梅驻了足,目光落在那未完成的画作上,,只见钟婉如她运笔熟练,用色清雅,,整幅图中,皆用深浅水墨晕染成画,画中唯独用紫红色画了一朵睡莲,淡雅脱俗,又夺人睛目。
月梅见状忍不住连连称赞,小姐,您的画是越来越好了。”
钟婉如却并未立刻回应她,她手中的画笔不停,身心依然专注在画作上,提笔运气,直到将最后一笔勾画完成,才轻轻放下画笔,这才舒了口气,从斜领子边里抽出手绢,擦了擦额角的薄汗,回过头来,对月梅笑道,“你这丫头,就会哄我开心。”
月梅是婉如从娘家带来的丫鬟,两人虽是主仆,但是寄人篱下的生活,早就让她们的感情变成了形影不离的姐妹。
月梅闻言没有答话,只笑嘻嘻地递上了茶水,应了声,正准备说些什么转身离去,一阵爽朗的笑声突然已经从回廊的拐角处里传来。
“哈哈哈,婉如丫头的画我还是放心的,月梅说的是实话。”,方展图人未到笑声却到,只见他一脸喜气,面带笑容地大踏步的朝这里走来。如果忽略那日的大发雷霆,他此时看上去倒像个宠爱女儿的父亲。
婉如见状忙赶紧站起身来迎接他,方展图却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多礼,然后信步走到桌案前,仔细地的欣赏了一番这幅刚出炉的“睡莲图”,紧接着不住的点头,嘴里不停赞道:“好,好,好!”
构图新颖,用墨恰到好处,色调清新,尤其是这莲花上的蜻蜓,乃点睛之笔,整幅画动静相宜。虽然笔力上尚略有欠缺,但是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功力已经很难得了。”
方展图点评着,眼底尽是满意的笑意,能得到他的盛赞并不容易。方家从前乃是书香门第,也出颇负盛名的画家,家中藏品数不胜数,很少有人的画作能入了他的眼。
他能这么说,很显然是对钟婉如满意的。
“方伯伯,如果您喜欢,就请题跋吧,我替您研墨。”婉如乖巧地笑着,弯腰微笑着就要去拿墨块。
方展图看着眼前墨发如云的女孩,心里忍不住计较,如果排除之前的意外事件,钟婉如其实是他心中最合适的儿媳妇人选,她为人一向乖巧懂事,如果不再提要上学的事,好好和伯谨成婚,方家人也会尽心尽力待她的。
想到这里,方展图便笑着摇摇头,意味深长道:“哎,今天这画的题跋,我可不能下笔,要留待另一个人来写。”
他故作神秘的将双手背在身后,挺了挺腰,轻咳两声,故意要让婉如来猜。
婉如心中已经知道答案,下意识地低下头去,没好意思说出来,倒是身边的月梅突然兴奋的喊道:“是不是方少爷快要回来了?”
上次出门上学一事之后,方伯谨只停几个时辰便被学校急急叫回,如今已经半月有余了。
方家上上下下都心知肚明,方伯谨再回来,成婚的事就要正式提上日程了。
“月梅……”婉如不知是羞是恼,赶紧轻声喊了她一声。
“哈哈,对!还是月梅聪明!应该啊就是这两天到了,所以你的画啊,就等伯谨回来给你题跋吧。”方展图朗声大笑。
婉如闻言嘴角勉强勾出一个浅淡的弧度来微笑,她压下心中的酸涩,主动低了头:“方伯伯,前两天我与您顶嘴,让您生气了,真是对不起。”
这般情势,逼得她不得不低头。不管怎么说,方家养她这么多年,她时时感念在心,只是……
方展图摆摆手,仍旧笑着,道:“哎呀,我一把年纪难道还和你个小丫头生气么?没事,没事。我们方家啊,盼这门婚事是盼了整整十年了。你是我们一手带大的,虽说名份上你是我们的儿媳妇,但是感情上,早就把你当女儿一样了。哪个父母会和自己的子女记仇?你看巧心那丫头,天天气我,我还不是疼爱有加的。”
方展图说着,眉梢眼角都带着藏不住的笑意,他再次打量了一下婉如,接着道:“这次伯谨回来以后,我们就把喜事办了,也好了却我一桩心事。我现在啊,这就去找你伯母商量,把这事好好安排安排。”
“啊?”
钟婉如没有意料到方展图会这么着急,她猛地抬起头,眼神慌乱起来,想要解释些什么,可对方不久前的大发雷霆还历历在目,她又着急,又怕事件重演,一时竟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就没人问问她,有没有做好做妻子的准备,为什么从小到大,什么都得按部就班的来,她仿佛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说什么做什么都受牵制。
虽然这么想,钟婉如终究没能再说什么,就这么看着方展图心情大好地离开,自己却对着方才画好的睡莲图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月梅送走方展图,回来看到婉如眉间轻锁,似乎并没有预料之中的兴奋快乐,便忍不住上前询问问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方少爷回来,您不高兴?”
婉如倚在亭子的雕花石柱上,垂眸看着池中开得正艳的白莲,轻轻自己的倒映,摇了摇头,叹气道:“怎么会?我也思念伯谨哥哥,除了半月前匆匆一见,我们已经大半年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是啊,上一次还是大少爷寒假回来过年的时候见的,不知道这半年过去,大少爷会不会变样了?”月梅跟着附和道。
“嗯……”婉如轻轻应声,视线落在荷叶聚拢起的一滩水珠上,不觉垂下肩膀,倦怠地吐出一口闷气。
看来这个世上,已经没人明白她要的究竟是什么。
“小姐,您为什么叹气呢?方少爷样样优秀,和您般配的很,而且对您是一心一意。”
在月梅看来,方伯谨温文尔雅,芝兰玉树,是很多女子心中的良配,和自家小姐又是青梅竹马,分明就是天作之合。她根本不明白钟婉如因何郁郁寡欢。
婉如听了眉头却间猛地皱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排斥的话,只觉得心烦意乱,她揉了揉发疼的额角,扶着围栏站起身来:“月梅,别说了,把这里收拾一下,我们回房吧。”
钟婉如回身要去把砚台收拾起来,手却不小心撞在了桌沿上,只听得耳边传来声月梅的惊呼,那砚台便应声跌落在地上,哐当作响。
这本是无意间的一件小事,却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望着地上被弄出的大片黑色污渍,钟婉如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淤积的苦闷,蹲下身,抱头呜咽起来。
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糟糕透了,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不得自由。
月梅这下方寸大乱,她以为钟婉如哪里受了伤,忙扑过来检查钟婉如的伤势,着急道,“小姐你是不是哪里碰着了,怎么哭成这个样子,都怪月梅不好,我这就去帮你请医生。”
月梅说着起身就要往外走,手腕却在下一刻被某个纤细的手拉住。
“为什么我非得嫁给伯谨哥哥呢?”
婉如的声音很轻,又带着哭腔,很容易被忽略,可月梅还是听到了,她惊愕地瞪大眼睛,几乎不能相信这句话是钟婉如说出来的。
情绪一旦崩溃就无法再收敛,婉如肩膀颤动着,她抬起头来,眼下已有明显的泪痕,“为什么就没人问问我,到底愿不愿意呢?”
这句话终于说出口,因为在从前很多时候,如果她说出想不想嫁给方伯谨的话,就会有人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小姐,您和方少爷早就订过亲了,结婚是迟早的事啊。”月梅陷在惊愕之中,自然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想,可看着自家小姐梨花带雨的脸,只能出言劝慰。
钟婉如抽了抽发酸的鼻尖,知道自己就这么把心里话说出来,可憋得久了她怕自己再不说就会疯掉。
“可是,我从来也不觉得伯谨哥哥是我的丈夫啊,我觉得他更像是我的哥哥,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听到方伯伯和方伯母说起婚事,我就特别的厌烦,我就想……”
说着,钟婉如站了起来,隔着亭子的屋檐,仰头看向看了看院子上空那四方的蓝天,那里有飞鸟无声无息地飞过,看起来自由又快乐,于是她轻蹙眉头,接着方才话道说,:“我就想逃走。”
月梅吓了一跳,赶紧上来劝道:“小姐,不可以,您可千万不能这么想,方少爷温柔体贴,将来一定是个好丈夫。到哪去找这样一个如意郎君?”
婉如显然已经陷入自己的世界,根本没有听进去月梅的话,与其说是对话,更像是她在喃喃自语,“不管怎么讲,我都想去上学,出去看一看。你看巧心,都会看外文书了呢。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就只能学琴棋书画,女红针织呢?月梅,你知道我想学什么吗?”
她的眼中闪着点点亮光,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憧憬和向往:“我想学医,学外文。我一定学的比巧心还好。”
月梅摇头道:“小姐,学医学外文有什么用呢?您马上就要嫁人了,方家如此富裕,根本就不需要你出去赚钱养家……”
她转转眼珠,靠到钟婉如身边哄道:“我看,您现在这么忧虑,是其实只是紧张吧,我听人说啊,每个女子嫁人前都会担忧紧张的,所以啊,您别胡思乱想了,我昨天听方太太说要给你量尺寸做喜服呢。”
婉如一听“喜服”二字,眉头顿时蹙得更深,她想反驳月梅,心里却着实被说动。难道自己真的只是单纯的因为要成亲而紧张的胡思乱想?她确实一想到方伯谨过两天就要回来,她心底里是七上八下,怎么也无法平静。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如果真的就这么成了婚,她确实不甘心,又怎么安下心来做人家的妻子。
心中的愁绪始终难以排解,钟婉如看着头顶碧蓝如洗的晴空,疲倦地她阖上眼皮,自言自语道,:“有时候真想变成一只鸽子,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就这么飞出去看看这个世界。”
她的声音很轻,月梅忙着收拾地上的狼藉,并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两天后。正午。
窗外的树上的知了在那“吱呀,吱呀”的叫着,婉如正在窗下书桌上,用娟秀的小楷,抄写着女词人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她读到伤心处,不觉又辛酸起来。她这一生,还能期盼有人能真正的理解自己吗?难道真的要就这么按照所有人的意愿嫁人生子吗?那么她自己的意愿呢?
还是她应该再试一次,等伯谨哥哥回来的时候再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和他商量一下。毕竟伯谨哥哥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又从小就宠她,说不定会应允呢。
这样想着,钟婉如就听到自己住的小院外传来热闹嘈杂的人声,过了一会方家的打杂丫头春兰欢跑着进了院子,高声喊:“回来了,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月梅顿时喜出望外,丢下手中的针线活,扭头看向窗前案边的钟婉如,叫了一声,“小姐”。
婉如点了点头,让那春兰先回去禀报,说自己稍后就到,然后起身坐到了梳妆镜前,让月梅过来给自己梳妆。
月梅见状以为她已经想通,乐喜道:“小姐,这就对了嘛,我们女人啊,嫁给好男人才是最重要的。”
她拿起炭笔来为钟婉如描眉,接着道,“放心吧,您现在这么漂亮,方少爷看到一定会移不开眼的。”
婉如却没有多说什么,闻言只是浅浅一笑,眸中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简单梳妆之后,她起身往外面走。
对于方伯谨,她其实是想念的。在方家的十年里,他们从小玩到大,方伯谨比她大了六岁,对她从来都只有一直是呵护疼爱,感情自然比他人要深厚许多。
只不过,这个“情”字在两人的心中各自有着不同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