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露水与香奈儿（八）
季小北本着同学间要互助互爱的想法好脾气地接下这笔单子。
他在格格大人分外热烈的注视下只能被迫放弃帮戚雾写了一半的教材。
庞格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写字的侧脸，困惑道：“季小北，你差别对待诶，我勒个去，你写我名字怎么跟写检讨一个表情！！”
季小北就快抓狂，他赶紧看一眼戚雾的方向，扔开笔对着庞格格比手势，让她做个安静的胖女子。
庞格格以为他在暗示小心班委记名，赶紧捂起嘴，用力点头，想了想，然后朝季小北伸出手，似乎还不大情愿，端着架子小声说：“关于昨天的事情，我给你道歉行了吧，但真不是我矫情，我从小就受不了那个味道，我宁愿被蚊子吸光血我也不会喷那种玩意儿。”
季小北要笑不笑地咧了咧嘴：“知道了，你是蚊子最好的朋友。”
庞格格恼羞成怒，抽过一本书作势要摔他，手举起一半，又放回去了，转而悻悻道：“算了，作为咱们班的稀有动物，我有权保护你，快点给我写名字，我跟你说你别应付我啊，我可不瞎！”
季小北才没心情应付她，光速写完了庞格格剩下的几本教材，活动活动手腕，又捡起那张草稿纸重新练习几遍戚雾的名字，才找回最开始的感觉。
庞格格对季小北行云流水般的字体非常满意。
她亲眼看着季小北又一次转换成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若有所思。
直到季小北写完最后一遍“高二九班、戚雾”六个字，放下笔，十指交叉举过头顶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她才笑得一脸讳莫如深，凑过去，指了指天花板，然后指指地面，又指指季小北，最后指向自己。
季小北被她这诡异的笑激出一身鸡皮疙瘩，他直接靠上墙面抱紧胳膊，警惕道：“你干啥？”
庞格格猛地朝他靠近，一张大脸贴了过来，几乎能看清脸上毛孔。她悄声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她特别生动地挑了挑眉，双手比出一颗心形，先朝季小北比划一下，然后做出一个武侠片里输送真气的动作，将那颗心推到戚雾身后，笑得贼兮兮的。
季小北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立时就炸了毛。他腾地一下站起来，俨然已经忘记自己身处何地，气急败坏地大声反驳：“你神经病啊你？”
说时迟那时快，刚把门推开一半的历史老头闻声脚步一顿，凉飕飕的眼风便扫了过来。
季小北适时抓住趔趔趄趄的椅子，尴尬地笑了笑，在全体同学的关切注视下坐回去，随便抓起一本书盖到脸上。
庞格格趴在桌子上笑得整个世界都地震了。
戚雾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笔记本里，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被季小北一嗓子吼醒后才发现历史老师回来了。
她偷偷扭过去半张脸，压低声音：“小傻子，你从课桌下面把书递给我，我书都在你那里，连个可以遮挡的东西都没了。”
季小北揉揉窘得通红的脸，小心翼翼躲过老师视线从桌底把那几本书接连递给戚雾。
他觉得，戚雾应该是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又宽慰自己，整个人快要精分的时候，戚雾忽然不着痕迹从背后探过来一只手，将一个灰蓝色条纹封面的笔记本放在他桌上，又迅速缩了回去。
季小北盯着她若无其事挺得笔直的后背，迟疑着翻开那个笔记本。
扉页一张浅粉色便签意外滑落出来。
上面只写了一句歌词，字迹不算出彩，甚至有些随意，十分潦草。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季小北大脑“嗡”的一声，仿佛全身血液都在一瞬间发生逆流，叫嚣着，滚涌着，冲刷掉全部意识，烫的他根本无法思考。时间持续空白几秒钟，之后，心脏便像脱缰野马般疯狂敲击起来，撞得他胸腔都疼了。
他不得不揉着心口趴到桌子上，顺带遮挡住自己刚褪下热度就再一次烧起来的脸。
他很适时地想起一段独木舟曾写过的文字。
那一刻他心里有场海啸，可他静静站着，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意识逐步回笼，他还来不及细究这句歌词背后代表什么，庞格格已经发现异样，扔开隐藏在语文课本里的那本小说，胖爪子一把揪住便签，要抢过去一探究竟。
幸好季小北及时反应过来，千钧一发之际又把便签夺回来，团了团便攥死在手心，顶着一张烧得滚烫的脸与庞格格进行眼神对峙。
庞格格看一眼戚雾的侧影，朝季小北挤眉弄眼，再一次露出那种让人恨得牙痒痒的笑，欠嗖嗖地说：“有奸情呦。”
季小北脑袋一热，脾气终于压制不住，瞪着眼睛大喊一声：“滚！”
讲台随之响起一道摔课本的声音，状似力度还挺大。
历史老师一张脸黑的可怕，单手叉腰，指着季小北沉声道：“你！站起来，自己说，叫什么名字？”
季小北心里火气未消，一脚踢开椅子，站起身，不假思索地说：“戚————”
“雾”字还在齿间排着队没有说出口，庞格格突然起身打断他，开口时还底气十足：“季小北，庞格格！”
季小北一惊，差点咬下自己的舌头。
他深吸一口气，垂下脑袋，懊恼地抓了把后脑勺。
他觉得自己好像中了什么魔咒，或者跳进了一个什么怪圈。
他躲不开那些霉运，那些琐碎的，不得不面对的烦恼，那些大庭广众之下的糗事，这些灰色的东西一样样接踵而至，他连预防都不知该从何下手。
历史老师下了最终审判：“季小北，庞格格，你们两个出去罚站！前门一个后门一个！”
季小北认栽，但在庞格格先他一步以直线运动轨迹直接冲出后门，还刻意把门从外面拉死的时候，他觉得他的世界又一次坍塌了。
庞格格优先抢占了后门罚站的领地，并且锁死城门，也就意味着他要在全体同学的关切注视下行刑一样穿过长长的过道，走到前门，然后拉开门，然后轻声关上，然后罚站。
庞格格健硕的四肢让他放弃后门门把手的挣扎，他深深垂着头，抿着嘴，皱着眉，就差双手捂住脸，快步穿过这条无比漫长的过道，一如昨天罚站结束被放回教室那一幕。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是完了。
戚雾也在看他，视线自左后方落在他的身上，不过和其他同学不同，她的视线只是纯粹的困惑，并没有掺杂一丝一毫的幸灾乐祸，他能感受到。
紧攥在手心的纸团已经被汗水濡湿，原本尖锐的棱角也柔软下来。
他心绪稍稍平复。
季小北自动屏蔽掉庞格格来自后门的骚扰，抬头望着那团漂浮在窗口的浅薄光圈，安静思考一个问题，在庞格格两次将他与戚雾放到一起或猜测，或打趣的时候，他为什么会控制不住自己，甚至不过大脑，完全靠本能就做出这些过激反应？
窗外云层被压低，天色忽然暗了一瞬，云走，阳光刺破阴霾，视线再次清明。
季小北眯起眼睛，并没有躲开那团灼目光圈。
因为他好像找到原因了，让他失控，让他不顾一切去反驳，让他必须与戚雾划开一道深刻的分界线的原因。
在他潜意识里，戚雾所代表的美好，已经让他无法接受任何一个丑陋，鄙俗，或者任何不完美的事物与她并排放到一起。
哪怕只是说说而已。
所以他抗拒，甚至演化成一种本能。
而，这些丑陋，鄙俗，不完美的事物，也囊括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