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露水与香奈儿(十二)
季小北后来是打车回家的。
三百块钱破开了一百,车费花去二十五。
他把扯断了一根带子的书包随手扔在鞋架旁,一言不发,拖着沉重的步伐闷头回到自己房间,像个死气沉沉的幽灵。
李木文诧异的视线追随在他身后,直到门被关上,才终于做出反应,起身朝厨房大喊:“老婆,你快来看看儿子,他是不是跟人家打架了?”
季月红先是一愣,扔下洗了一半的菠菜,手都顾不上擦,就从厨房直接冲出来。
李木文站在季小北门外,犹豫着正要敲门,季月红推了他一把,直接拧着门把手将门打开。
门并没有锁,季小北就靠墙蜷缩在角落,双手抱着自己,脸深深埋进膝盖,一动不动。
李木文走过去蹲下,揉了揉他的头,惋惜道:“儿子,把脸抬起来,你跟我们说,你是不是跟同学打架了?你们这些孩子,就这点不好,脾气一上来啥也不想就是干,你说说,打完了有啥用,是不是自己受罪?”
季小北听得想骂爹。
季月红不乐意了,瞪了李木文一眼,直接抓过季小北胳膊,拎小鸡子似的二话没说先把人从墙角提溜起来,看清他擦破皮的嘴角和明显浮肿的脸,火气腾地一下就点着了:“谁打的?”
季小北咬着嘴唇,躲开季月红冒火的眼睛,就是不说话。
季月红气得胸腔起伏激烈,她抬脚用力把门踢上,嗓音沉下来:“我问你谁打的!”
季小北眼圈忍不住一酸,喉咙就梗住了,他强压着那股涨意大声吼:“我先骂人的!”
季月红嘴里忿忿低骂几句,一把扯下围裙扔到地上,手叉到腰间,整个人终于变回季小北曾经最熟悉的样子。
“我就问你,这是谁打的,你要不就现在跟我去把人揪出来,要不我明天自己上学校问去,大不了老娘挨个问,我就不信那孙子能躲过去!你自己说怎么办!”
季小北胸腔涌起一股莫名的委屈,不上不下地堵在那里,就要爆炸。他固执地盯着季月红良久,开口却是这样一句:“你为什么不问我骂人的原因?”
大概只有这一次吧,那种想要大声告诉全世界,他不允许任何人在他心底那块净土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记,哪怕只是念了她的名字。
这一瞬间掀起的冲动,强烈到他差点忘记自己。
季月红气极,手掌覆上额头,偏过头去深深吸一口气,压着最后一丝忍耐,沉声说:“我管你为什么骂人,你什么脾气我这当妈的能不知道?他们不先惹你,你会犯病了你去骂人?”
季小北终于忍不住,堵在胸腔的委屈,喉咙的酸胀,都伴随哭腔一股脑涌上来了,他攥紧手,眼圈憋得猩红,他瞪着季月红,开口却是说给自己的:“是,我有病,就是我有病,跟别人没关系,是我活该!”
这下不止李木文,就连季月红也被这突然爆发的一嗓子吼得木讷了几秒。
李木文捡起丢在地上的围裙,拉着季月红出去了。
季小北抬手,用力捂住脸,身体慢慢滑下去,重新蜷缩到墙角。
最可悲的,不过是,他逞了一时之快,他像个男人一样为了自己悉心守护的女孩去战斗,他强势起来的样子,是他以为的英雄的模样。可是,为什么他却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
“我有病”这三个字才是个好东西,它甚至自己都不曾想到吧,它给多少人的晦涩难言当了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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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季月红翻动通讯录,准备找张莫愁的电话,给季小北请一天假。
季小北恍恍惚惚地站在门口穿鞋,听着嘟嘟声响了,立马箭步冲过去夺过季月红的手机,切断连线。
他平静地说:“我不请假,我要去学校。”
“你这脸要怎么出去见人?”季月红急了,不知是不是昨晚被他气到,此时脸色竟惨白有些吓人。
季小北揉了下嘴角那里刚结出一层薄痂的伤口,淡淡说:“我都习惯了,你上次打我的时候不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么?”
“我……”季月红欲言又止,气势立时就弱了,“我当时还不是被你气晕了没控制住。”
季小北轻轻摇头,转身回去继续把鞋穿好,声音听不出情绪:“真的没关系,同学们看我这幅狼狈模样也看惯了,我都不觉得丢人,你们怕啥。”
季月红错愕地定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
季小北拎起墙角那个新书包,正反面打量一圈,不禁笑了一声:“这算是因祸得福么,看来我这顿挨打挨的还算超值了。”
他把书包甩到肩膀,开门出去了,转身的瞬间视线不经意扫过季月红的脸,那眸底的晦暗已经浓到无以复加,仿佛丢掉光明的盲人的眼睛。
他愣了愣,脚步停在门外,想了下,又说:“妈,如果现在我看到的这些现象,我的生活,还有你们,这些全都是假的,是你们虚构出来的,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你们故意演给我看的,那就演的尽量逼真一点,也长久一点,咱们都做个称职的演员吧,最好能入戏到把自己都骗了。我配合你们。”
季小北说完,转身就头也不回地下楼了。
李木文在他身后着急忙慌地追过来,塞给他一把钥匙,指着楼道里一辆崭新的山地车,说:“你妈一大早跑去市场刚给你买的,花了五百多呢,你可好好的,别再给丢了毁了的,这开学一个星期,被你糟蹋两辆自行车了,像话吗你说。”
季小北掂了掂手里的钥匙,小声说:“是挺不像话的。”
山地车贵有贵的道理,速度竟然比普通自行车快了就要一倍。
季小北史无前例,几乎是第一个踏进校园。
他把车停好,就靠在学校门口那棵老树下,买了个煎饼,边吃边看着那些穿着和自己相同校服的学长学姐从自己身边匆匆走过。
初阳暖烘烘的烤着大地,抚慰世人一切灰暗的情绪,季小北大脑逐渐开始放空,他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就这么着吧,别想太多,别想太远,还是活在当下最实在。谁知道季月红哪天突然又变回之前的样子,谁知道他今天放学回家路上会不会一个刹不住车,迎面冲来一辆重卡,他就被撞死了?
季小北摇摇头,眯起眼睛去看太阳,他不是悲观主义,也远远谈不上乐观主义,毕竟,命运也曾经善待过他,至于未来,他就见招拆招吧。
戚雾一如既往还是卡着那个固定时间从车上下来,抱着红色的琴盒。
季小北练习了一下勾起唇角微笑的动作,然后才起身朝她走去,像很多个往常一样,伸手接过她的琴盒。
“我昨天练琴的时候差点把老师听睡着,”戚雾跳了几步,马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甩开,发梢不经意扫到季小北肩头,轻划过他的脖颈,微痒,他心跳漏了半拍,下意识正要躲开,戚雾忽然注意到他脸颊不怎么明显的浮肿,不禁“呀”了一声,惊诧地说,“你怎么又受伤了!”
说完,眼睛才注意到他嘴角的血痂,脸色更加凝重:“这是谁打的?还有开学那天你脸上的淤青,难道是家暴么?季小北,这些事情不能一直忍气吞声,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找老师或者找警察,他们这么办是犯法的!”
季小北揉着眉骨,无所谓地咧咧嘴,笑得没心没肺,看不出任何异样:“不是家暴,是我不听话,惹家里生气了,我妈打的。”
戚雾轻轻皱起眉,神色担忧,反复观察他嘴角和脸颊的几处伤口,良久,才叹息道:“那好吧,我明天给你带点药膏来,我家里有种药膏对这些磕磕碰碰的伤口特别管用,擦两次就能活淤消肿。”
季小北静静看着她,说:“好啊。”
戚雾视线转而落在琴盒上,她伸出手,较真地说:“今天还是我来背好了,感觉自己现在怎么像是欺负病号似的,心里特过意不去。”
季小北不由地笑起来,手上却是又把背带往肩膀上紧了紧。
戚雾瞪着他,无奈妥协,瘪起嘴:“算了,那我们走吧。”
身后忽然两声口哨吹响,一前一后,全是轻佻的调子,火药味十足。
季小北隐约意识到什么,慢慢皱起眉,停下脚步扭头看去。
毛寸吹口哨的手势还停在唇边,他高仰着脸,写满不屑的视线正与季小北撞个交锋。
毛寸吊儿郎当走过来,斜了眼戚雾,胳膊横到二人中间,中指竖起来,朝下比了比,说:“屌丝。”
两个字念完,他走了,昨晚跟他一起的那个男生紧随其后跟过来,学着他的动作比了比中指,眼睛挑衅地盯着季小北,说:“low货。”
季小北用力攥紧手指,眉心拧出一个深深的郁结,牙齿把嘴唇咬得生疼,眼眶酸胀。
他一边告诉自己要忍耐,这是学校,不能大庭广众之下闹事,同时又被这个四个字羞辱到无地自容,尤其戚雾就站在身旁,目睹了全部。那种变了质的自卑在疯狂叫嚣,敲击着他,告诉他必须做出反击,就像昨天一样,像维护戚雾一样,去维护自己。
他于是妥协,扯断那根优柔寡断的弦,慢慢舒开手掌,不曾想,他还未发声,就听戚雾极轻地哼了哼,右侧唇角掀起一个轻蔑的弧度,眼神里的高傲让他陌生且畏惧。并没有过多动作表情的渲染,可她却早已把那种真正的,来自骨子里的不屑表现的淋漓尽致。
然后,她冷淡却又咬字清晰地说:“穷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