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露水与香奈儿（十）
周五放学后，季小北发现季月红回家了。
他不知道这几天里发生了什么，是不是真的存在彗星经过会改变地球的咒语，但他的妈妈竟然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李木文坐在沙发里看综艺节目，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见他推门进客厅，还乐呵呵地跟他打招呼：“儿子，你妈回来了，你外婆给你做了红烧狮子头，你妈在厨房给你加热呢。”
季小北先是愣了一下，很快便惊悚地瞪大眼睛，他扔开书包跑到李木文跟前，压低声音：“爸，你是不是疯了，你竟然让我妈去做饭？”
李木文得意地挑起眉梢，这下直接连声音都拔高了：“这叫犯错的惩罚！”
季小北吓了一大跳，二话不说上去一把捂住李木文的嘴巴：“爸，你们俩该不会是离婚了，跟电视里演的一样，怕影响我高考，在这故意给我演戏呢吧？你快适可而止吧，演过头了待会儿惹火上身我可救不了你！”
李木文打掉他的手，呸呸两下，端着架子瞪他一眼：“你妈自己找我认错了，还保证以后好好过日子，再也不跟咱爷俩大吼大叫了，不信你自己看看去！”
说完，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你小子怕别是家庭伦理剧看多了吧，什么就离婚了还演戏给你看，还用不用整出个什么豪门恩怨来？你妈有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你心里没数？走走走，别在这跟我嚷嚷，有问题找你妈去！”
季小北很想问问这是谁给李木文的勇气，他觉得李木文一定是病入膏肓了。
他扶额深呼吸几次，揉揉脸，壮着胆子蹑手蹑脚走进厨房，对那个系着围裙的陌生身影小声说：“妈，你回来了。”
这要搁以前，季月红保准会不耐烦地皱起眉瞪他一眼：“说什么废话，我没回来站你跟前的是鬼啊？”
而现在。
季月红放下手里的砂锅盖子，循声扭头看过来，被锅里热气熏的微红的脸此刻显得尤为平和：“儿子，我从外婆家给你摘了几串葡萄，你自己洗一洗，去客厅跟你爸一起吃。”
季小北咬了咬嘴唇，抓紧门框迟迟不敢动弹，生怕这会是颗糖衣炮弹，走错一步就能把他轰的渣都不剩。
季月红兀自蹲下身，从手提袋里拎出两串新鲜葡萄，取出果盘，一起放在流理台上，朝他点点下巴，语气无比自然：“过来啊，我这还煲着汤呢，没时间给你洗。”说完，就转身继续忙活着砂锅，一切都像真的一样。
季小北大脑一阵阵发麻，他神情恍惚地走过去，拧开水龙头慢慢洗净了葡萄。
末了，他还刻意放缓脚步，磨蹭着走出厨房，最后安全坐在沙发上，整个人仍旧踩在云端一样，做梦般真实不起来。
他预料中应该会出现的场景，竟一件也没有发生。
明明这才应该是每个普通家庭最日常的写照，可季小北却觉得，偏偏这种正常，于他们家来说，才是最不正常的地方。
他机械地往嘴里塞进一粒葡萄，心脏慌得厉害，可却找不到任何纾解口。
吃晚饭时季月红破天荒地没有对电视看得入迷，边吃饭边大笑的李木文实施家庭暴力，反而还不停地往父子俩碗里夹菜，叮嘱季小北多吃些肉，说他瘦的都没眼看。
米饭艰难吃掉半碗，季小北终于忍不住，放下筷子，准备开门见山问个清楚：“妈，你跟我爸是不是……”
“诶，对了，你的学费我都忘记拿给你了，”季月红也不知有没有听清他刚吐出口的问题，突然抬起头来，说着话便拉开椅子起身去了卧室，很快，她拿着一千两百块钱，放到季小北手边，说，“班主任是不是为难你了，要不然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学校找老师解释一下，这钱的确是妈忘记给你准备了，是妈的错，多出的一百，你想买什么就自己拿去买吧，我们不干涉，当做我给你补偿的。”
季小北仍旧无法适应这种落差极大的态度转变，怔愣了半分钟，才慢慢皱起眉：“妈，明天是周六。”
季月红刚拿起的筷子闻言又放下，淡淡地说：“哦，对，明天周六，那我现在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解释一下，这事不能怪你。”
她说完，再次起身，准备去客厅拨电话。
及此，季小北大脑已经嗡嗡地响起警铃，他一下子站起来，跑过去抓住季月红胳膊，紧张地说：“妈，你到底怎么了？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们要是真想离婚我也不会胡闹的，我都听你们的，但是你们别吓我啊。”
他清晰感受到他说出这句话时季月红身体轻微抖了一下。
随即，她慢慢拧起眉，用力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忍耐。
季小北无比熟悉她此种神情动作，他已经嗅到浓厚火药味，下一秒应该就要火山喷发。
他脸色霎时就白了，迅速松了手，条件反射般朝后退去一大步，恐惧到呼吸都无意识屏住。
可季月红再次抬起眼皮时，眼圈却微微红了。
她扭头看向季小北，眼神复杂到季小北看不懂，她摇着头，轻声说：“我跟你爸不会离婚，这辈子都离不了。”
季小北根本顾不上察觉她声音里隐藏的哭腔与颤抖，他只顾暗暗松一口气，感慨自己逃过一劫，随即又看向另外一位当事人。
李木文煎饺咬了一半，听到这句话后同样迟迟反应不过来，整个人定在原地，片刻后才僵硬地咧了咧嘴：“就是，臭小子瞎说八道什么，我跟你妈怎么会离婚，都一起过大半辈子了，谁离了谁都过不了！”
季小北在这幅波云诡谲的情景中突发奇想冒出一个念头，难道是李木文出轨了，所以季月红想通过改掉劣性以挽留这个家庭？
可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首先，李木文没有这个实力，其次，就算这是真的，关于这段感情，这种家庭，以季月红的脾气秉性，又有什么需要挽留的？
对于季月红突如其来，且翻天覆地的转变，季小北想到脑仁疼，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季月红周末整整两天都没有出门打牌，季小北在房间写作业温习功课，她就在客厅收拾卫生，或者在洗手间洗洗涮涮，偶尔还会拿个水果端杯牛奶进屋，叮嘱他注意眼睛，别看书太久。
季小北周一早晨出门前，换好鞋子又忍不住扭头扫视一遍焕然一新的家，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阳台那两盆绿萝的颜色都重生过一遍鲜亮起来。
季小北下楼的时候，李木文也紧随其后，准备去上班，嘴里哼着小曲，心情看上去十分愉悦。
既然一切的不合理都找不出丝毫破绽，那只能说明，是他多虑了。
季小北想了想，在楼道里拦下他，把季月红周五晚上给他的一千二掏出来，数出九百，塞给李木文，自己剩下三百，什么也没说，推过自行车灵活跨上去，一溜烟就骑远了。
街道依旧车水马龙，像是一条永不停歇的传送带，时间在缓慢消磨，流逝，可这座城市却在不停循环，往复，始终看不出多大变化。
季小北把车停进车棚，算好时间，再跑回校门口，不出几分钟，那辆熟悉的商务车如期出现在老树下，车门拉开，戚雾率先跳下车，又探回身体抱出琴盒，朝伍叔摆摆手告别。
车开远了，季小北跑过去，伸出手自然地接过琴盒，背到肩上。
戚雾手里突然空出来，似乎不适应了几秒，她轻轻绞着手指，小声抱怨：“烦人的周一啊，距离周末还有五天需要煎熬。”
季小北低头笑起来，将右手抄进兜里，捏住那薄薄几张纸钞，早已酝酿好的几个字反复在喉间翻滚，开口却突然换了话题：“你为什么每天都要背着琴盒来学校？咱们这里也没有专门练琴的琴房啊？”
戚雾往前跳了两步，一下跑到他前面去了，她倒退着走路，眼睛直视他，探究般微微眯起来：“你该不会才背了一周琴盒就背烦了吧？想推脱还拐弯抹角问我干嘛要带着琴来学校，小傻子，这种行为可跟你的称号严重不符了。”
季小北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忙不迭摇头否定，着急到语无伦次起来：“不不不，我才没背够，背两年我都嫌少，真的！我就是单纯好奇你为什么带着琴来学校，你要不想回答就跳过这个话题，我真没别的意思，我……”
戚雾一幅并不买单的表情继续用眼神拷问他。
直到季小北愁得眉头皱起来，似乎无数句话卡在喉咙，此刻却偏偏组织不起来，甚至额头都开始紧张到冒汗，完全猜不到他下一步要做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来证明自己，戚雾瞬间破功，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真不能逗你，每次逗完你，难受的都是我自己，哎呦，笑得我肚子疼。”戚雾猫下腰，一只手撑着膝盖，一只手摁着肚子，笑得出不来戏。
季小北一颗紧绷的心脏慢慢舒展开，又浸在她恣意张扬的笑声里软化到不可思议。
他攥紧那三百块纸钞的手从兜里伸出来，任掌心的濡湿被风带走，变得干燥。
他想，这钱还是不还了吧，有也不还了，一直这么欠着，其实也挺好。
季小北抬头看了眼天，浅薄的云团正随着风离开的方向慢慢变换着形态，他觉得，他的生活似乎开始向着美好的方向步入正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