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露水与香奈儿(二十七)
季小北吃力地适应着大城市的生活节奏。
很多个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黄昏,他独自一人坐在体育场最角落的观众席上,抬头望着天发呆,总会想起自己曾经信誓旦旦对郎妮说过的那段话:你有种在这小县城里窝一辈子,哪也别去,小心去了大城市分分钟被人家秒成渣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虽然他早就做足了心理准确,可是真的身处这座国际化都市,这所闻名全国的985院校时,他也无可避免的,成了那一天自己口中的郎妮。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人才。
甚至于,随便从甬路上擦肩而过某个其貌不扬的同学,可能开口便是标准流利的伦敦腔,或者已经得到北衡大保送研究生名额。
这种感觉像极了他们同班可能四十个人有三十七个都考进了北衡大,其余三个是因为有更好的选择才会放弃名额,而季小北的班里,四十个,却只有一个有能力考进这里,并且还是刚迈过及格线的边缘。
季小北一度被自卑压得抬不起头来,同宿舍的几个男孩子,要么家族企业大到吓人,要么计算机已经玩得炉火纯青,高中业余时间便轻轻松松赚到了几百万的创业基金,正在着手组建自己的团队。与他家境条件最为相似的一个同系同学也早在一年前就成为圈内小有名气的畅销书作家,固定给某知名出版社写稿,甚至毕业后完全不用担忧工作问题,高额稿费即使全职也能带给他优质生活,一眼便能看得见的大好未来。
而季小北,除了那个小县城高校年级第四的头衔,一无所有,除了学习之外,没有任何专长。
这让他陷入了深深的恐慌,最初的信誓旦旦,心比天高,他制定的那些细致到了每天的规划,轻而易举就被打碎。
因为他必须奔跑起来,毫不停歇地跑。
季小北两个月后终于找到一份家教工作,是给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小男孩补习英文,每个月兼职能拿到一千八百块。虽然这笔钱在这所城市真的不算什么,可对季小北而言,除去必要生活费,月底应该还能存下不少。
在逐渐适应了每天的课业安排和社团活动后,季小北也开始试着写一些短篇稿件投稿给各大出版社,在退稿中边碰壁边摸索其中的门路和写作技巧,生活充实到仿佛又回到高三那年。
他十分享受这种忙碌的感觉,因为可以避免他独处时又会胡思乱想,忍不住否定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念。
季小北被迫申请QQ号还是后来文学社团的需要,团长说每个成员必须加入群里,以后发布临时的活动通知也省去单线联系的繁琐过程。自打这之后,就开始断断续续有之前同学加他好友,也不知是谁把他拉进了高中同学的群里,他打个招呼后就匿了,原本是准备一直潜水的,可通知栏突然弹出个好友申请,附加消息写着:小傻子,我是戚雾,快同意!
季小北大脑“轰”的一声,像是被丢进颗点着火的烟花,爆炸了。
他顿时忘记自己身处何地,夸张到四肢都僵住,手机紧紧攥在手里,头埋下去,趴在桌上,大脑整个全都烧起来,陷入长时间空白。
直到坐在旁边的同学拿手肘悄悄撞了撞他,压低声音说:“同学,老师点你名了。”
季小北“啊”一声,条件反射般直挺挺站起来,眼睛看向讲师台。
PPT清晰告诉他现在在上思修课,将他神游的思绪生硬拉回现实。
思修老师对他的走神有些愠意,推了推镜框,问:“这位同学,你来回忆一下我们上节课讲过的知识点,爱国主义的优良传统一共分为哪几部分。”
季小北低下头用力闭了闭眼睛,拼命回想,然后断断续续道:“维护祖国统一……促进民族团结,抵御外来侵略,捍卫国家主权,开发……祖国山河,创造中华文明,心系民生苦乐……”
最后几个字是什么,明明就在眼前浮荡,可他饶是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了。
思修老师不怎么满意,抬抬手,示意他坐下,然后将PPT展示到这个知识点的答案界面。
季小北恍悟,最后一条原来是,心系民生苦乐,推动历史进步。他当时蹲守在图书馆反复默背过很多遍的,现在真的用起来怎么会忘了。
老师最后点评:“这位同学的回答十分规范,但是我们并不鼓励大家去死记硬背将这本教材记到一字不漏,这样不仅你们学起来会很累很枯燥,再者,所有的知识点都需要活学活用,大家只要把这些内容的中心旨意记到脑袋里,面对考试用自己的语言来适当变通也完全没有问题。”
季小北把紧攥在手心的手机慢慢松开,无力地塞进桌洞。
脸颊迅速蔓延开的热度火辣辣灼烧着他。
他曾经最不屑一顾的学习方法,如今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他唯一的招式。
思修课结束,看着周围的同学陆陆续续离开教室,季小北过了好久才把手机重新拿出来,解开锁,通知栏又跳出一条新的消息提示,显示发送时间为三分钟之前。
戚雾在临时会话对话框里写:季小北,下课了赶快给我同意,小心我直接杀到北衡大挨个班的找你!别忘了北衡是谁的地盘!
季小北手指一抖,一不小心就划过了同意按钮。
心脏再次用力跳动起来,他紧张地抿起嘴,赶在戚雾发消息来之前率先打出一句话,发送过去。
【我那会儿在上课,刚看到好友申请。】
戚雾几乎是秒回。
【我就知道啊啊啊啊,小傻子,我可算找到你了。】
季小北望着屏幕无意识笑了下,继续编辑:
【你现在就在隔壁的音乐学院读书么?】
戚雾这次间隔了大概两分钟才回复:
【在音乐学院没错,不过没在隔壁,我在西汀音乐学院,哈哈,至于原因,我说我最后没有被北衡音乐学院录取,季小北你可别笑我。】
季小北慢慢松一口气,边拿上笔记本走出教室,边低头回复:
【这几年你过得好不好?】
没按下发送键,他又赶忙清空编辑框,庆幸自己没把氛围推到那种客套而生疏的地步上。
他有些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好了,明明一大堆话想跟她讲,想告诉她,最后他成功逼退郎妮让位,最后他考了年级第四,最后就连张莫愁也对他赞不绝口,他来北衡了,他未来准备在这所城市扎根拼搏了。
可是不知为何,时间真的停在此刻,他却忽然觉得那些早在喉间百转千回的话语此刻竟变得微不足道,轻的似乎根本不值得一提。
甚至那句,他觉得特别酷的,我是季小北,我要来北衡找你了,他只不过在脑海晃过这句话,竟然会觉得自己真是幼稚极了?
在他两难之间,戚雾适时地又发来一句:
【我去排练了,晚上聊啊小傻子,等着我,不见不散!】
季小北顺势回复那两个他曾经最常说的字眼:
【好啊。】
戚雾最后扔过来一个“拜拜”的表情,头像就不动了。
季小北走到阳光热烈的室外,望着被晃得白茫茫一片的手机屏幕,微微愣了愣。
面对戚雾突然的出现,为什么他竟然会生出些许不适应起来?他明明应该期待,应该激动到跳脚,应该语无伦次地说不出话来。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戚雾他需要小心翼翼,谨慎到每个字眼都要反复斟酌?
他认真回想,才发现这个问题其实挺可笑,因为他从认识戚雾开始下一秒就变成了这样。
而明明,戚雾对他从来都是坦率而自然,哪怕失联两年,言语间也还是同样的随性,落落大方。
这就是横亘在他们之间那道难以逾越的沟壑,此刻已经清晰到疼痛。
不知怎的,听着身后急促响起的一道铃声,他忽然就觉得,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