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露水与香奈儿（二十八）
季小北结束下午的家教工作回到宿舍，快速洗漱好就爬到床上翻开手机，盯着屏幕上的聊天界面安静等待。
寥寥几句对话，他来回翻了不下二十遍。
他已经猜到戚雾接下来会问他什么。
果不其然，半个小时后，戚雾的头像闪了闪，随后便扔过来一句：
【季小北，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我当时让伍叔给你的手机盒上面贴了便签，你干嘛不加我QQ？】
季小北刻意放慢速度，过了半分钟才悠悠打字：
【我只看到了手机盒子，没见到那张便签，大概是不小心掉了吧。】
戚雾一如既往的简单纯粹，并未多想：
【原来是这样，我说呢，你要是看到了怎么会不加我。】
季小北心虚地回了几个笑脸。
戚雾似乎是真的很开心，不停地问他这两年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的大学生活怎么样，成绩好不好。
季小北终于找到将那句话说出口的理由，他表情寂定下来，认真拼写：
【你转学之后的不久，我成绩就超过了郎妮，后来她再也没有追上我。】
季小北原本以为戚雾会涌上那种大仇终报的快意，与他当年第一次超过郎妮时的心情如出一辙，然后高兴地回一句“季小北你真厉害”，他应该可以想象到，她对着他俏皮地比出手枪姿势的样子。
可是事实上，戚雾等了足足五分钟才终于发来一句：
【郎妮生病了，脑瘤，高考后做过一次开颅手术，病情控制并不理想，现在已经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
季小北目瞪口呆地望着屏幕，连呼吸的本能都被丢掉。
床头那个小电风扇轰隆隆地摆着头，可他周身却陡然冒出一层汗液，毛孔张开一瞬间再合上，寒意直侵骨髓，激得他生出一个冷颤。
他扔开手机，痛苦地抱住脑袋，高三那年面对痊愈返校的郎妮，他深藏起来的，仅有的那一丁点的内疚此时开始无限膨胀，扩充，再将他心脏填满，几乎撕裂。
他以为他在为民除害，可事实上，他才是那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戚雾见他很长时间没有回复，又发来长长的一段话：
【她后来有找到我的联系方式，发信息给我道歉。她说她生病了，不知道哪一天会突然间就死掉了，她不想留下遗憾，什么都希望做到最好，尤其是她的青春她的高中生涯，她觉得她死掉的时候大家议论起她，会说，这是某某班里第一名，这是某一届的年级第几，她当时学习成绩可厉害，就这么死掉了好可惜啊。她觉得，死的默默无闻，对她来说真的太可怕。
这个念头每次一闪过脑海，她就会控制不住自己，所以做了那些让我受伤的事情，她说不止我一个，她伤害了很多人，包括她的亲人，她也做过类似的举动。其实我至今无法理解她当时的心情和动机，如果换做是我，我应该会让自己竭尽所能去开心和放松，享受当下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毕竟我们是为自己而活。
可是这都不重要，因为我们不是她，我们没有经历过那些病痛折磨，每一天都在倒数的生命流逝，我们可以不理解她的种种做法，可是我们应该原谅她，她做错过事情，可她也同样应该被命运善待。】
季小北关掉风扇翻过身，眼睛定定望向天花板。
紧攥在手里的手机隔一会儿屏幕自己就暗了，好像他的小世界全都熄掉了光源，留给他安静思考的时间。
于是他终于想明白，他是踩着郎妮的病痛，甚至遗愿，一步步爬进班级前三，最后赶超她，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第一，他觉得自己出了口恶气，终于让坏人得到严惩，心里很爽。
可是到了现在，曾经有多痛快，如今就有多自责，那些他朝郎妮挑衅，他说过的所有，都变成一个个尖锐的，刷着毒的刺，深深梗在他胸口，拔不出，也消化不掉。
其实他大可宽慰自己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是郎妮自己不说的，是她做错事情在先的，不知者无罪，所以他无需多想，她未来发生什么，醒来也好，一直睡着也好，都与他无关，因为她早就已经生病了，结果是既定，他没改变什么，不过就是一个甚至缥缈到只存在于无形的遗憾问题，不是么？
可是他做不到。
戚雾是善良的，同样，他也是。
更何况，他做这一切的出发点，最初的动力，不过是源自一份说不出口的，卑微的喜欢。
所以结果呢，他赢了郎妮，可是一直到了今天，他的喜欢仍旧还是说不出口，而郎妮的遗憾，却再也无从改写。
孰轻，孰重。
所以这场为期两年的战役究竟谁输谁赢，答案在此刻才真正昭然若揭。
这天晚上阔别重逢的聊天就在这里戛然而止，以一个逗号做了收尾。
季小北没有再回复戚雾，戚雾很默契的，也没有继续发来信息，因为有些东西在他们心中似乎是共通的，根本无需点透。
季小北一点都不喜欢这种一切了然无心的感觉，他在担忧，关于他的喜欢，戚雾会不会也早已看透。
如果这是真的，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可以伪装成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认真地祈祷，她千万不要知晓，千万不要。
戚雾再次联系季小北是一周后的周三，他收到一份地址，北衡市人民医院，住院部六楼六零四。
戚雾说，小傻子，我们一起去看看郎妮吧，我这周六回家，到时候在你们学校门口碰面。
季小北说，好啊。
手机锁屏塞进裤兜，季小北看了眼课表，直接跑到学校门口，摆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去了信息里的地址。
这似乎是送走季月红之后季小北第二次来到医院。
住院部并不难找，六楼坐电梯直达，季小北站在电梯口踌躇数次，终于转身走向六零四病房。
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男孩被绷带包裹住左眼，此刻正靠在病床看电视，嘴里不住闲地吃着妈妈切好的苹果丁，而他旁边，靠窗的那个病床，是空的，被褥干净整洁，明显没有人居住的痕迹。
季小北心里一咯噔，立时推门进去。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想问下住您隔壁病床的那个女孩去哪了？”
年轻妈妈上下打量他几秒，神色微微凝重下来，她摇摇头，无奈地说：“昨天半夜走了，没抢救过来，年纪轻轻的真是太可惜了。请问你是她的？”
“同学，”季小北心脏骤然一紧，仿佛被人狠狠捏碎在了手心，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抓住门框，深深低下头，又轻声重复一遍，“我是她高中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