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露水与香奈儿(二十九)
季小北失魂落魄地回到学校,并没有告诉戚雾这一切。
他行尸走肉般度过了周四和周五,一直到周六早晨戚雾发消息问季小北起床没有,季小北特别自然地回复:
【啊!我忘记跟你说了,我们社团前段时间组织全校募捐,昨天就提前来了郊区福利院这边做义工,今天大概会很晚才能结束,要不然你先去,我忙完这边再自己过去。】
戚雾的口吻不无遗憾:
【那好吧。哎,小傻子,最近总感觉你好像变了很多。】
季小北回复她一堆笑哭的表情:
【除了个子长高了,成绩变好了,脸蛋比以前帅那么一丢丢了,好像其他也没怎么变嘛!嘿嘿嘿!】
戚雾发来一个敲打的表情:
【而且还特能贫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那我自己先去医院,回头你空了再来,然后我下午可以去福利院一起帮忙,你到时候把地址发我,我们下午再联系。】
季小北说:
【好啊。】
季小北整个上午都待在家教学生房间里做补习功课。
他把手机倒扣在桌面,翻着参考书耐心教小男孩念口语。
小男孩问:“老师,你怎么一直在偷看你的手机?你今天有点不专心哦。”
季小北笑笑,转而捞过手机,按下关机键,扔进了书包。
上午半天课程结束,季小北收拾东西离开,回程的公交车上,他拿出手机开机,幻灯片闪过,桌面出现,几秒钟后,QQ弹出一条未读消息提示,时间显示为一个半小时前。
戚雾说:
【小傻子,郎妮走了。】
季小北慢慢靠到身后冷硬的椅背上,用力闭上眼睛。
他好像习惯了对戚雾说谎,从家暴,从为她打架,从那张写有联系号码的便签,他总在因为各种各样的难言之隐对她刻意逃避那些问题,而今天上午的谎言,出发点是源于他逃避郎妮的离开,还是逃避与戚雾阔别两年后的见面,他不知道。
回复戚雾这条消息的时间一直推迟到了晚上熄灯时。
季小北说:
【不好意思,我刚忙完看到消息。】
戚雾回复很快:
【没关系,我回西汀了,心情有点低落,下次再去看你吧。】
季小北说:
【好啊。】
楼道就在这时忽然响起几道急促的脚步追赶声,有人吹响口哨似在挑衅,一道男生着急地声音随后逼近:“嘿哥们,别闹,把票给我,我好不容易搞到手的!”
另一道男声欠嗖嗖地说:“还听大提琴演奏呢,看你丫的这操行,还不如倒给我,我去哄哄我家小公主,正跟我闹冷战闹得不可开交,说不定这张票送过去就和好了,真搞不懂她们这些女生怎么都爱这文绉绉的玩意儿。”
“我女朋友比赛,我说好了去给她加油的!你再不给我我跟你急了你信不信?”
“呦,没看出来啊,你那女朋友还会弹大提琴,挺多才多艺嘛!”
“扯什么犊子,你家大提琴是弹的?大提琴是拉的好不好?傻逼,赶紧给我!”
…………
季小北像是被人狠狠戳了下脊梁骨,腾地一下直挺挺坐起来。
他捞过手机,呼吸起伏剧烈,手指急急忙忙在屏幕拼写:
【戚雾,高二那年大提琴比赛,你的琴中途为什么会出问题,后来有找到原因么?】
简短几个字,戚雾似乎犹豫了很久:
【始作俑者是我自己。】
季小北诧异地瞪大眼睛,本能地发送一连串问号过去。
戚雾慢慢地说:
【因为当年我真正喜欢的乐器是吉他和贝斯,我喜欢流行乐,喜欢玩起来很酷炫的一切,就像我喜欢穿红色帆布鞋配牛仔裤和宽松卫衣,不喜欢规规矩矩的优雅公主裙。而大提琴是我爸妈强加在我身上的他们觉得拿得出手的一种才艺和荣耀,那天的选择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勇敢的一次对我爸妈说不,虽然方式很极端。
我故意把比赛搞砸了,而且是一塌糊涂的砸了,大提琴我学了九年,我就是以这种方式跟我的琴做了一个了断。还有啊,我也是下场之后才知道,我一直视若珍宝的那个亲笔刻字,哪里是我偶像刻下的,不过就是我爸妈为了哄我学琴,故意编造的谎言。
那之后我没有再回去二中,选在留在北衡,我一直没告诉你和格格,我假装我很好,我无所谓,可其实我很难过,我难过大家不喜欢我,孤立我,难过我只有你们两个朋友,所以我很自私地选择借着这个机会逃开了。小傻子,对不起啊,我瞒了你们这么久。】
季小北彻底石化在原地,他从来没有想过,戚雾原来也对他,对他们撒下一个弥天大谎,骗过了所有人。
他自以为的那些形形色色的谎言,在这段带着忏悔与惋惜的文字里,忽然就全都变得轻如鸿毛。
甚至于,令他耿耿于怀两年之久,将所有的罪行全凭主观臆想一股脑推给郎妮,最后像个愣头青一样抱着化悲愤为动力的念头把郎妮当做仇人对待。
季小北以为自己会生气,牙齿会狠狠咬破嘴唇,会愤怒到摔掉手机,会攥紧拳头用力锤向墙壁。
可是他没有,他最多,不过就是深呼吸着,抬头望了望天花板,想竭力咽下胸腔那团沉重的罪恶感而已。
他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没有人要他这样做,戚雾没有说过,小傻子,你要替我报仇啊,你要超过郎妮,你要打败她。
这全部都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与戚雾无关。
他甚至已经想不起,他和郎妮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是他喊她的名字喊了一半,郎妮冷淡地转身看他,双目空洞无神,轻声说,别问我,什么也别问,你赢了。
最可笑的不过是,他相信了这句话。
最可悲的不过是,其实他早已输得一败涂地。
季小北几次吃力地呼吸,在编辑框慢慢拼写:
【没关系,我只是突然想到了这件事,问一问你而已。】
你看,时间带走了那么多不该诀别的人和事,却留了那些他最想舍弃的东西给他,他的懦弱,他的胆怯,他的瞻前顾后,他的自以为是。
戚雾几分钟后又发来长长一段话:
【我也很想对自己说一句没关系啊,可是时间越长,我却越是放不下那个结。那天下台后,我摔了那把琴,那把刻有我男神名字的琴,那把我练了五年,似乎已经与身体融为一体的琴,当时摔完之后心惊胆战,可又很爽,我认为自己表演的非常逼真,我说,我再也不要拉大提琴了,我恨死大提琴了。我爸妈都以为我受了太大打击,于是他们不忍心再强迫我去学大提琴,他们同意了,我终于可以选择弹吉他,弹贝斯,我大学终于可以不用在他们身边读,我可以去很远的西汀,一切似乎都在按照我曾经渴望的轨道发展。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开始想念那把大提琴,曾经被我贬低为沉闷、老套、毫无生气的大提琴。
季小北,我开始有点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