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露水与香奈儿（三十）
自打那晚聊天结束之后，季小北心脏莫名的，升腾起一种解脱的轻盈。
他开始尝试真正融入这所学院，食堂几楼的饭菜实惠又好吃，图书馆哪个位置可以最大程度避开那些遍地撒狗粮的小情侣，看起来冷板苛刻的思修老师特别钟爱调皮捣蛋的学生，黄昏时分在操场跑道上穿着帅气运动服慢悠悠转圈的大男孩们本意不是锻炼身体，目标其实是不远处手挽手出来散步的几位漂亮小姐姐。
还有北衡这可恶的天气，三天两头就会光顾肆虐一番的雾霾，让季小北开始怀念起那座小城里老旧的红砖褐瓦。
还有最奇妙的一个现象，不知为何，那之后的生活和学习中他的脑海偶尔会一闪而过庞格格的眉眼。
说他浪子回头也好，说他良心发现也好，说他真是渣到没边也好。
可他就是开始想起庞格格了，不受控制，时间很错乱，根本不按套路出牌，且次数越发频繁。
他隐约记起，很多个被阳光温柔包裹的午后，他吃完饭匆匆赶回教室，看到庞格格揉着肚子一脸痛苦地趴在课桌上哼哼什么，时不时爬起来喝一口水，然后皱着眉头继续趴下，浑身都散发着浓郁的低气压，好像全世界都欠她的一样。
他隐约记起，之前一到体育课就想方设法找老师套假条的胖姑娘后来好像是一夜之间就爱上运动，有两次还自告奋勇加入男生们的篮球队，虽然最后被打得满地找牙，哭爹喊娘。
他隐约记起，高三开学时，庞格格抱着崭新的小号校服在他面前招摇过市，眼角眉梢全是藏不住的得意。
他隐约记起，高二第一次周测结束，他替她写下那句王尔德的名言，她愣了愣，不知是想起什么，唰的一下就红了眼圈。
他隐约记起，收到录取通知书那个闷热的午后，窗外蝉鸣聒噪声不断，庞格格拎着可爱多站在楼下大咧咧地像全世界宣告：季小北，我要跟你一起去北衡啦！那时她脸上纯粹又张扬的笑。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越来越凉了，他竟开始有些怀念那个夏日炽热又干燥的时光。
季小北摸摸心口，觉得这种感觉有些怪异。
他尝试去分析，是不是心脏曾经装满了一个人，突然空下来，所以会觉得不适应？必须要重新塞进另外的谁，再次把它填充起来才行，否则他会生病，会死掉，于是这些无厘头的回忆就成了本能。
庞格格也在那个高中同学群里，偶然会冒个泡，发一两句语音，一如从前，说着不着边际的大话，好像声音都没有改变。
季小北点开过她的资料很多次，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申请添加好友的请求。
他所熟悉的那个庞格格怕是早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了吧，加了好友有什么用，说句抱歉也并不能真的弥补过错，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季小北不知第多少次重新回到原点，变成了彻头彻尾徘徊在学习和兼职两点一线上的陀螺。
直到那个枫叶飘零的午后，季小北抱着一杯咖啡蜷缩在公交站牌等车的时候，QQ清脆地弹出一声新消息提示。
戚雾说：
【季小北，我很严肃地通知你，我、谈、恋、爱、了！】
季小北先是愣了一下，大脑迟迟做不出反应。他有些想象不到戚雾拼出这句话时的心情，他认真揣测，戚雾是严肃的，通知他被彻底否掉了，还是强忍着笑，在一本正经跟他闹。
可无论答案是选项一还是二，他竟全然不会感觉到不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油然而生的释怀感。
他很慢地做了一个深呼吸，轻而易举就压下心脏刚要涌出的那种异样。
然后他仰头，喝掉一大口咖啡，像模像样地品了品，努力想要找出广告语里那种回味。可是他仍旧什么都喝不出来，这于他而言，不过就是冬天一杯取暖的热饮，夏天一份降温的冰凉。
就像他第一次见到戚雾，接过她递来的星巴克，喝下第一口时同样想要竭力找出传说中星巴克与速溶咖啡的差异。
时间摧残了那么多东西，他以为什么都变了。
可其实到头来，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啊。
季小北把空掉的纸杯扔进垃圾桶，迅速换上一幅嘻嘻哈哈的语气，回复：
【戚雾你怕别是来骗份子钱的吧？】
戚雾终于变回常态：
【小傻子，你给我等着，有图有真相！】
季小北想不通，刚刚的玩笑明明是假装的，可他此刻为什么真的笑了出来。
他安静地盯着屏幕，眼睛一眨不眨，似乎生怕会错过什么。
班车匀速驶近，缓缓停下，弹开的后门有乘客下来，前门徒劳地一开一合，等车的人却忘记了上车。
班车鸣笛，重新启动，翻滚的气流带起路边那层厚厚的落叶，尘土轻扬。
戚雾十来分钟后终于发了一张图片过来。
网络信号大概太弱，季小北点开那张图片几次，都是一个缓冲圈在转啊转，图片却黑乎乎一片，总也加载不完。
季小北站起身，将手机高举过头顶，胳膊用力晃啊晃，后来索性直接踮起脚，这大概是所有人的通病，似乎这样信号就会增强。
图片终于缓冲出来，背景像是室内篮球场，人影杂乱虚化，季小北认真看着图中高高瘦瘦，只露出一个侧脸的男主角。
戚雾大概是临时抓拍，画面有些模糊，只能看出那个男孩子皮肤很白，穿着蓝红色的运动短裤和背心，眼睛不算大，鼻梁很挺，跳起来投球时身姿欣长。
可，他并没有和季小北设想中，那个配得上与戚雾并肩的白马王子的模样相重合。
甚至走在北衡大街上，他或许连出众都称不上。
季小北微皱起眉头，心情有些沉重。
戚雾很快又发来一条：
【季小北你敢损我们一句试试，哼哼！】
季小北抿起唇，努力调整状态，他指尖冻得有些麻木了，点在屏幕上慢慢拼写：
【看起来还不错，这年头长得太帅反而是个祸害。】
戚雾气呼呼地回复：
【季小北你好烦哦，我们不丑，我们帅着呢！】
季小北无意识地弯了弯唇角：
【嘿嘿，开个玩笑，挺好的，祝福的话就不说了，太俗气，总之呢，他要是欺负你你就吱个声，我跟庞格格组队给你教训他去。】
这句话发送过去，季小北自己也愣了愣。
这似乎是他毕业以来第一次跟别人提起她。
都说搜狗输入法记忆功能很强大，可这明明是他第一次用手机，用拼音逐字组织起她的名字，为什么搜狗竟然可以直接展示给他？
也不知道，那个胖姑娘现在在做什么呢？
是洗心革面变得勤奋好学，还是躲在练习室某个角落里又在偷吃零食或者睡大觉？
季小北眉眼不自觉弯起来。
戚雾再次发来消息，“叮”的一声，正打断季小北的恍神。
戚雾说：
【他才不会欺负我，跟你一样傻乎乎的，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我爸妈那里，季小北你应该知道的，我爸妈对我要求一直很高，说实话，他家里条件不是很好，而且他爸妈都不在了，现在跟奶奶一起生活，怎么办呢，我有点担心。】
季小北呆呆地望着屏幕，胸口陡然涌上一阵窒息般的沉闷，大脑开始陷入钝钝的眩晕。
他吃力深呼吸，仰头缓缓闭上眼睛。
这场可笑的悸动，始于那抹鲜明灼目的红色，走过两圈年轮，终结于一世界的枯黄。
他终归是败给了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