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露水与香奈儿（三）
季小北没想到最后解救自己的竟然是教导主任。
他被放回教室的时候大家已经全部做完自我介绍，张莫愁和颜悦色站在讲台，锐利的眼风从底下那群青春稚嫩的脸上一一扫过，准备挑选自己的左膀右臂，各大护法。
季小北知道，这些事从来与自己无关，他低着头，窘迫到恨不得把书包罩到头上，疾步穿过第一排过道，找到最后一排靠墙的空座坐下。
他的同桌是个胖女孩，此刻已经昏昏欲睡，没精打采地瘫在椅子里，见他坐进来，似乎还有些烦躁，上下略略打量一眼他廉价的短袖裤衩，轻哼一声，又把头别了过去。
季小北：“…………”你胖你胖，你最棒棒！
他猫着腰，小心翼翼躲开胖同桌健硕的躯干，坐进里排，手边正靠着窗。
光线随着太阳的偏移已经愈发刺眼，季小北屏息着，尽量降低噪音，抓过窗帘慢慢滑向前方，一直滑到自己胳膊够不到了，但距离最后的成功却仍然有着一步之遥。
他正犹豫要不要冒险稍起个身，朝前努一把劲，眼前忽然闪过一抹雪白，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抓住他手指刚离开的地方，扯着窗帘轻轻一带，严丝合缝遮挡住最后的空白。
季小北一愣，眼睛这才注意到自己前面坐得笔直的身影。
没穿校服，在这片蓝白色海洋中突兀到扎眼，跟他一样。
这是他的第一印象。
没穿校服？？季小北脑袋“叮”的一声，除了戚雾，还有谁会没穿校服！
他无意识轻咳了一下，像是刻意引人注意的接头暗号。
虽然咳完他自己也懵掉了。
他准备说什么，或者可以随意一点地问她，为什么坐在这里？
但答案显而易见，她个子又高又瘦，比他都矮不了半个头，他眼睛可不瞎。
要么干脆问她为什么要转学？
答案仍旧显而易见，张莫愁的眼皮子底下也不是个适合讨论这个长篇话题的地方啊。
季小北大脑发懵，有些缺了氧，耳根也开始发烫，怎么越想越觉得自己在搭讪小姑娘？
他还组织不好语言，戚雾已经躲过张莫愁的视线，不动声色从墙那一面小弧度转过脸，手藏在身后朝季小北比了个手枪的姿势。
虽然季小北不知道这个手势此刻代表什么意思，但他也配合着比了回去，还傻乎乎地笑了，甚至差点忘记这是在课堂。幸好嘴角被扯到时的痛感敲了他一棒，及时把他带回现实。
戚雾不敢过多逗留，在张莫愁发现之前便重新转过身，规矩坐好，背脊挺地笔直，手肘搭回桌面，视线落在黑板方向，俨然一幅乖乖巧巧的好学生模样。
几缕不安分的光影随风从窗帘缝隙悄悄溜了进来，在她肩头歇脚，她不经意甩了下马尾，那光便吓了一跳，瞬间碎成点点斑驳。
季小北撑起下巴，像是欣赏一幅绝美画作般，目不转睛盯着那光斑玩耍，他从来没有幻想过，自己的生活中会邂逅这么美好的一幕。那些煎熬过整个暑假的忐忑，那昨晚刚埋下的委屈与难过，今天清晨的种种狼狈不堪，那些消极的，晦暗的东西，全部全部都消失了，被当下某种说不清的悸动驱散到杳无痕迹，再被眼前触手可及的阳光涨满。
他该感谢当初不管不顾报了文科的自己，原来上帝不仅没有给他关门，还开小灶，多给他开了一扇窗。
瞌睡虫会传染，从胖同桌身上跳到了季小北身上。
打着瞌睡，张莫愁已经物色好了各路班委，班长和学习委员站在讲台清点教材，准备发放下去。
张莫愁背起手，笑盈盈道：“接下来我们收一下这学期的学费教材费等各种费用，具体的清单表格一周前就发到你们每位家长手机里了，没有没收到的吧？”
底下静默几秒，然后零零星星响起几声：“……没有。”
张莫愁脸色沉了沉，似乎要暴露本性，低声问：“是没有收到通知，还是没有没收到的？”
这再熟悉不过的腔调让季小北惊雷般醒过来。
底下这次静默的时间长了些，然后声音更加零星：“没有……没收到的……”
张莫愁满意地点点头。
季小北却整个人被雷劈到一样。
学费什么的，他是真没准备啊。
他其实不是个没有常识的人，但这些常识是建立在一切都走在正轨的前提下，至于昨晚和今天清晨的种种，可以说是……完全……不在轨道上。
毕竟他可是连校服都忘记穿就横冲直撞跑来了学校……
虽然知道可能性极微，但他仍旧怀抱最后一丝丝希望，李木文在故意跟他开玩笑，其实钱已经帮他准备好，偷偷藏在了书包的某个角落里，在他失望到极点的时候要冷不丁炸他一跳。
他于是拉开书包全部拉链，倒拎起来，整个往课桌上用力抖了抖。
笔袋，笔记本，车钥匙，还有那个写着韩文的小盒子，哗啦啦，全都一股脑散落在桌面。
在胖同桌被吵醒，扭头瞪过来之际，季小北飞速抄起那个精美的盒子塞进桌洞，心有余悸地看向张莫愁。
结果正与张莫愁看个对眼。
他视线一抖，立马闪开了。
“季小北！！”尖锐的嗓音反倒让季小北觉得其实比她强颜假笑时舒服不少。
站起身的同时，手又伸进桌洞，把小盒子往角落里推了推，季小北低下头，弱弱地：“……到。”
“你给我坐下！”张莫愁彻底露出本色。
季小北：“…………”他不知道他这个时候说自己没带钱会不会被张莫愁再次流放。
张莫愁喘了口气，已经不屑于再跟季小北周旋，继续说：“下面按照座位顺序过来找班长交费登记，学委负责发放教材，发现严重破损立时过来找我报备，我看情况给你们调换。开始吧，一个一个来，后面同学先把零钱准备好。”
季小北默默把东西捡回书包，他在心里祈祷，自己前面四十来位同学，有一位能和自己一样没带钱的也好，千万不要唯他独尊。
戚雾忽然拿胳膊肘撞了下他的桌子。
她稍稍转过头：“诶，小傻子，你是不是忘带钱了？”
季小北抿起嘴，有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可戚雾还在认真地看着他，似乎不是随口一问。
他恼了挠耳朵，硬着头皮“嗯”一声，垂下眼不敢与她对视。
他害怕在她眼底看到任何一点情绪波动，无论是嘲笑，还是怜悯，又或者纯粹的漠视围观，他什么也不想看到。
他不知道这一天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明明没有奢望过什么，只要和其他同学一样，普通到不起眼也好。
“我先借给你呀。”戚雾小声说，丝毫听不出任何他担心的味道，就是那种格外自然的语调，连让人多想都抓不到小尾巴的轻柔。
不等季小北拒绝，她已经取出钱包，数好十一张人民币，还细心地夹在一个笔记本里放到季小北桌上，没说其他，便重新转身坐好，平静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又或者，这件事情本就不值得给她带来什么异样。
但这都掩盖不了，戚雾是一个心思细腻的女孩子。
季小北两只手用力绞在一起，眼睛盯着笔记本封面上那只正与他对视的小鹿，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痛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