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露水与香奈儿(一)
季小北一直到高二开学前一天晚上才告诉爸妈文理分班自己其实选了文科。
季月红当时听完二话没说先甩了一个耳光给他。
季小北咬紧牙,脸重新转过来,执拗地盯着她,手指死死抠在墙上,愣是一躲不躲,眼神刚毅到仿佛下定了以死威胁的决心。
这是早就在他预料之中的一幕。
那一耳光力度挺大,季月红率先龇牙咧嘴疼得皱起脸,甩着热辣辣的手掌低骂起来。
季小北趁机摸了下嘴角,指腹压上去温差极大,凉丝丝钻进一道,他低眸一看,指尖有浅色的血,他这才感觉到口腔那股蔓延开的铁腥味儿。
前几秒的时候,那种疼痛是爆炸性的,就像毛细血管塞了炮仗,噼里啪啦全都裂了,疼过那一阵儿,其实也就麻木了。
牙没掉,就是嘴角裂了而已,皮外伤,季小北暗暗宽慰自己,这么想着,手又背到身后,继续抠墙角,眼睛看了下坐在沙发里闷头抽烟的爸爸,似乎是感受到季小北的注视,他也抬头看过来,两人视线一撞上,男人无奈地皱起眉,像很多个往常一样,摇了摇头,示意他忍一忍,这套动作做完,眼睛就又躲开了。
季小北习以为常。
季月红后边揉着手心唾沫横飞骂了些什么,季小北也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
无非就是,脑子不会转弯的笨蛋才去学文,学文考不上好大学,毕业没有出路,家里又多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是的,又。
季小北的爸爸就是个废物,这是季月红每天都在无限循环的一句口头禅。
季小北为什么姓季呢?不是因为他爸妈碰巧都姓季,他爸其实姓李,叫李木文,是一位不能说过气,得说从来没有过名气的落魄画家。
季小北跟季月红姓,用季月红的话来讲,李木文是倒插门。
因为李木文实在是太穷了,除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才气之外,一无所有。
当年二十岁的季月红还不会打牌,正值青春懵懂,崇尚文艺浪漫,除了好吃懒做,也没有太多其他的缺点。
于是,季月红娶了爱情,李木文嫁给了金钱。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李木文有天晚上趁着季月红打牌打通宵,自己喝光一整瓶二锅头,然后就拉着季小北开始讲那过去的事情,他说,当年可是你妈妈可劲追的我,我当时在报社打工,傍晚就在路边给人家画肖像赚点小钱,结果她天天去,天天找我给她画,后来还总给我带吃的,什么红烧肉啊,菜团子啊,玉米馍馍,这么一来二去,我也不好总晾着人家不是……我们就好了。对了,你妈妈当时还是包租婆呢,我就住他们家最便宜的地下室,你妈当年为了给我省房租没少挨你姥姥姥爷打呢。这岁月是把杀猪刀说的真没错,你妈现在可不就是变成了把杀猪刀……
季小北在这些断断续续的回忆中只抓到一个重点,那就是他们家曾经也很有钱过。
至于为什么落魄成了如今的鬼样子,季月红把锅扔给李木文,说是养了李木文这么个吃干饭的,给活生生吃穷了。李木文没反驳,但季小北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这明明是被季月红这个败家娘们打牌输光的,我一天的饭量可是连她一顿都比不过。
季小北觉得,他们两个各有各的理由,也各有各的可怜,谁也别埋汰谁,他们能过到一起,是个奇迹,而自己能健康成长到这么大,更是个奇迹。
所以没有什么是忍不了的,就看你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去忍了。
在这一点上,他还是很佩服李木文的。
但他发誓,他未来一定不会选择李木文的老路来走。
季月红杂七杂八,陈芝麻烂谷子揉捏到一起,发泄完一通看时间差不多要迟了,就揣上钱包直奔了棋牌室,家里剩下一老一少,连饭都没得吃。
季小北一言不发进了厨房,打开冰箱,发现家里不仅找不到冰块,连冷冻区都退化成了冷藏。
他终于开始后悔,为什么把这件事拖到现在才说,眼看明天就要开学了,而且是面对新老师,新同学,要共同上前线奋战两年的同胞们,他要怎么顶着一张被揍扁的臭脸去做自我介绍。
同时他又暗暗唏嘘,幸好自己没有一时冲动,告诉季月红自己的理想是成为一名作家,未来是要靠文字发家的,那样的话也许他真能死在这把杀猪刀的刀刃下。
李木文随后也走进厨房,站在他身后长长叹气:“儿子,你想吃啥,爸爸给你做好吃的补偿你。”
季小北站起身,捂着一抽抽阵痛的嘴角,吃力发声:“冰……”
李木文神情肃穆地点了点头,圈过他的肩膀把他安顿到房间,自己就钻进厨房开始忙活。
半个小时后,季小北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鸡蛋葱花饼的味道从客厅飘来。
季小北:“…………”
他翻着抽屉,找出一枚钢镚,自力更生跑到楼下小卖部买了两包雪碧冰球,回来躺到床上敷着嘴角,祈祷明天开学报到时能消肿。
这当然只是一个美好的白日梦。
季月红打了一宿牌,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亮。
季小北几乎一夜未眠,期待,担忧,各种关于未来生涯光怪陆离的设想都在他脑海作祟,一开始还条理清晰,最后索性纠缠成了一团乱麻,直激的他大脑表层细胞充血兴奋到静不下来。
他正趴在床上对着镜子里积着淤血的嘴角犯愁,就听客厅门被“哐当”一声踹开,然后是季月红中气十足的嗓门开始轰炸:“李木文!起来给老娘做饭!都几点了还睡睡睡,被那几个臭三八气死我了简直!”
季小北把镜子放回床头,轻轻翻个身,眼睛看向黑乌乌的天花板。他知道,季月红这是又输钱了。
听着隔壁卧室的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然后是拖鞋抬不起来摩擦地板的动静由近及远,消失在厨房方向,季小北才悄声爬起来,麻利穿好衣服,书包挂到肩膀,靠在门后抓紧门把,摆出随时可以百米冲刺的架势。
洗手间的门“哐当”一声被踹开,两秒钟后,又“哐当”一声被带上。
季小北深吸一口气,屏息,拉开门猫腰一溜烟直穿过客厅。
这么多年的经验不是白白积累的,枪口躲不开的时候,只能更加拼命地跑。
例如现在,他活下来了。
季小北靠着门板,仰头用力呼吸几次,然后丝毫没有停顿地跑下楼,推过单车骑上便飞快逃离这灾难废墟。
九月的太阳依然毒辣,柏油路面似乎都在反光,阳光热烈到睁不开眼。
季小北骑着单车沿路肩灵活穿行,热浪鼓噪,在他脸上挠痒,很快又被他甩到身后。
第三个路口,眼看绿灯转换,他只得急刹车,在斑马线前停下,手掌搭成帽檐状支在额头挡光,眯眼盯着对面的红灯,害怕错过一秒。
凝神间,肩膀忽然被人从后拍了一下,一个拉着购物车的老大爷走到他旁边,善意提醒道:“小伙子,你后车胎没气了,这么骑下去可不行,回头里胎外胎都得换一个过儿。”
季小北耳边“嗡”的一声,像凭空炸开一朵礼花,这个消息无疑是个晴天霹雳。
“我就刚轧了一颗小石子,实在躲不开了,这都能硌坏……”季小北跳下车,无奈地嘀咕了一句。
后车胎的确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瘪下去。
红灯转绿,汽车鸣笛,身边的人群一哄而散,剩下季小北孤零零站在斑马线上不知所措。
这个地方可以说是卡的非常有技术水平了,几乎就是家与学校两点一线的中心点,骑车三十分钟的路程,此时差不多还剩十五分钟。
季小北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把车推回去,换上李木文那辆凤凰牌老古董,还是把车扔在这里直接跑去学校。
可明明两种选择都是同样时间紧凑,迟到是毋庸置疑。
季小北犹豫半分钟,然后转身推着车,撑在人行道的一棵槐树旁,防盗绳绕过树干,把车锁好。
既然结果是既定,犹豫和回头就都是多余。
迎着微风和烈日,季小北背着空荡荡的书包开始撒腿狂奔,玩命一样在大街小巷穿梭,笔袋里几只碳素笔哗啦啦响个不停,仿佛啦啦队在帮他呐喊助威,不知疲倦。
然而也并没有什么卵用。
季小北拖着跑废的两条腿站在分班榜单前的时候,整个校园都是寂静安宁的,仿佛一个睡熟的婴儿,而他,则是那个万恶的入侵者。
校门口看门的老大爷像看条哈士奇一样皱眉看他大张着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神色复杂,几番欲言又止。
季小北才顾不上深究他想说些什么,在密密麻麻的名单中很快找到自己,高二九班。
他在心里默念一遍,拿手背胡乱抹了把额头的汗,再次提步冲进教学楼。
九班就在三楼楼梯口,他几乎就是憋着最后一口气立定,敲响门的同时,大声喊:“报告!”
他听到,原本气氛热忱的教室冷却一瞬,然后是一道称不上陌生的嗓音传出来:“季小北,门口罚站!”
原来他还是没能逃脱张莫愁的魔爪。
对了,张莫愁是他高一的英语老师,虽年仅三十二岁,未婚,但无论教学方式还是练人手法却颇有老将风范,于是被饱受摧残的英语渣们赐名张莫愁。
教室冷凝的空气很快便重新冰释,他听到新同学都在一一起身做自我介绍,张莫愁应该是竭力想给新同学留下和善印象,所以格外耐心,不停鼓掌活跃氛围。
季小北把书包从肩头卸下,随手扔到脚边,垂着头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
开学第一天就如此波折坎坷,他有预感,接下来等待他的高中生涯大概也不会太顺。
这扇门,这面墙,将他与教室隔开了两个世界。
季小北垂头丧气地盯着脚尖,听里面那些道陌生嗓音在不属于他的世界里变成触不到的音符。
他就这样完美错过了高二开篇的新序章。
楼道尽头忽然传来一轻一重的两道脚步声,打破这盘死局。
季小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立时抬头,循着声源惊奇地看向楼梯口。
率先进入视线的是一双红色低帮帆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