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牛奶与彩虹糖(四)
最后,老高臭着一张脸把她也给撵走了。
叶子像个偷喝了百利甜酒,微醺却心情愉悦的小女孩,头重脚轻晃悠回教室。
一踏进高一三班的门槛,叶子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有个问题忘记找老高要答案。
其实她已经准备好换上一种不经意的语气,问一问老高,所以那个不领他情的男生最后转去了哪个普通班。
最后怎么就顾得说大话,把正事给抛去脑后?
思及此,叶子觉得懊悔极了,突然就沮丧下来,这种失落感堪称从云端一秒坠下地面。
她恹恹地耷拉着脑袋,坐回自己位置。
“这才第一天就给你整治成这样了?我的天,到了高三这还了得?”田园放下手里的言情杂志,掰正她的肩膀让她面朝自己,脸上表情错愕又惊恐。
叶子无心跟她打闹,抓着她的胳膊放下来,自己又无精打采趴回到桌子上哼唧。
这种感觉实在微妙,叶子甚至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满心困顿与疑惑,眨巴着眼睛看了田园一会儿,忽然问:“你还记得我今年刚迷上的爱豆是谁么?”
田园认真地想了一下:“李钟硕?”
叶子被准确戳到软肋,藏在桌子下面那双腿不安分地胡乱踢起来,像个得了癫痫的小兽:“安啦!就是他啦!”
田园奇怪地盯着她,也顾不上思考话题怎么突然就跑偏到了这方面,她很是费解地又咧嘴又皱眉头:“真是搞不懂你的审美,你当时竟然迷他单眼皮迷的要死,恕我直言,我觉得他还不如咱们班二胖长得好看,起码人二胖眼睛是双眼皮,炯炯有神,多精神!”
叶子拉下脸,毫不留情地剜了她一眼,又转过脑袋开始没完没了地哼唧。
这个话题的结束与开始一样莫名其妙,后来上课铃声打响,在新任班长清脆的起立声中,田园迅速将杂志藏进桌洞,动作敏捷,顺带一把提溜起趴在桌上丢了魂似的叶子。
幸好开学第一天杂事居多,各科老师纷纷表示留给学生短暂过渡和适应时间,节奏再由慢转为正常,叶子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需要重启一下大脑,这种浑浑噩噩怅然若失的状态再持续下去她就要被自己逼疯了。
田园不住校,下午放学铃一打响她就抄起背包急匆匆站起身,扔下一句:“咱妈今天出差刚回来,我得早点回家接驾,明天早晨给你带便当啊!”然后一溜烟消失了。
叶子打量着周围其他陆续起身离开的同学,很快就发现其实选择高一就开始住校的学生最多不过三分之一,而她就是这三分之一中孤独的一份子。叶子本就还没整理好凌乱的心情,这下只觉得雪上加霜愈发低落了。
坐在进门第一排的沈菲鱼这时忽然站起身朝她挥手,笑容温暖:“郭子叶,待会我们一起走吧!”
中午吃饭的时候,沈菲鱼主动跟她打过招呼,她们住同一寝室,她也是军训时就被老师任命的四零七宿舍长。
她当时站在人声鼎沸的食堂里,落落大方做完自我介绍,叶子第一反应是这个女生长得好精致,第二个反应是她的名字同样撑得起她的气质。
叶子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开心地点头应下,转身捞过水杯就朝沈菲鱼跑过去。
她们结伴去食堂打饭。
有说有笑一顿饭的时间下来,两个新结交的朋友便对彼此有了进一步的熟知。
沈菲鱼选择住校的原因很简单,她不是北衡本地人,被送来一中读书因为和叶子初衷相同,一中是市重点,全国高校中的佼佼者,于是只能权衡利弊,牺牲和家人共同生活的机会,选择孤身来到这座陌生城市。
沈菲鱼问到叶子为什么家在北衡也住校时,叶子低下头,沉默了一下,然后平静地笑了笑:“因为我爸妈都不在了,我哥读大学也住校,我就算回家也是一个人,还不如住宿舍呢。”
沈菲鱼深觉愧疚,立马收起这个话题,轻轻抓住叶子的手。
开学第一天的晚自习被开明的班主任取消,改为自由活动,回到宿舍整理内务。
两个新伙伴吃完晚饭就结伴一起回到宿舍。
同宿舍的另外两个女孩已经在了,沈菲鱼很热情地招呼她们,帮叶子牵线,给三人做了基本介绍。
叶子反应慢了半拍,找到自己那间置物柜,从行李箱里翻出提前准备好的零食分给大家,初来乍到还有些腼腆,心情颇紧张。
王杉和韩悦悦是一中初中部直升,她们从初中就是同班同学,搬进新宿舍也刚好睡上下铺,这会儿毫不客气接过叶子分发的零食,韩悦悦性格外向多动,盘腿坐在上铺姿势格外霸气,拆开一包溜溜梅:“谢啦,军训那天我们就受过你哥贿赂,每个人分了好多零食,没想到今天见着本人了还有!好事好事,就稀罕你这样的舍友!再来一打我也不嫌多!”
王杉瞪了她一眼,起身从自己床头那个小背包里取出一盒包装精美的牛轧糖递到叶子手里,客套道:“这是我开学前自己做的,但是夏天气温高不好保存,可能有些融化了,别嫌弃,你抓紧吃哈!”
叶子大方接过来,还没来得及道谢,沈菲鱼也塞了一只打着蝴蝶结的精致小礼盒到她怀里,朝她讳莫如深地挤挤眼:“我暑假去日本玩带回来的香水,以后咱们四零七走出去的个顶个都是精致小仙女。”
韩悦悦吃着溜溜梅,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其实我是给你准备了牛肉干的,但谁让你军训没来,于是乎,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没忍住,就自己吃了。军训好磨人体力的,你懂得,下次给你补哈!或者我明天去咱们食堂请你蹭一顿!”
叶子在她们热情似潮水的包裹中很快打破拘泥,跟大家闹成一片,成功融入这个满是新鲜感的小团体。
同时,叶子耿耿于怀一整天的那段办公室插曲,那双令她感到压迫令她心悸又不敢直视的眉眼,终于暂时被搁浅。像是海啸之后不疾不徐的退潮期,一种绵长的抽空感密密麻麻盘踞上心脏。
宿舍夜谈会随着窗外薄月星光的愈发暗淡消沉,也逐渐步入尾声。
无论爱情还是友情,这大概是每段关系最积极也最用心维护的阶段。
大家普遍喜欢对陌生人倾诉,迫切向新结交的伙伴尽情展现相对完美的自己,同时也对其他人的生活和秘密充满向往与好奇。
世界在她们十六岁的眼中宛如一只刚刚打开封口的奶糖罐子,她们站在瓶底朝上张望,试探着,渴望着,跌跌撞撞努力攀爬,永不服输的信念连自己都被感动。可是她们没有想过,越是靠近那个刻满诱惑与浮华的出口,空间就越是狭隘逼仄,于是她们最后只能减重前行,犹豫着,纠结着,从肩头抛弃一件又一件行囊,甚至不得已,或者不经意,总有一些曾经视若珍宝的东西,也被一并丢弃。
叶子趴在床头望着那本展开的空白画册,手里攥着一只素描笔,大脑不知不觉又开始放空。
睡在上铺的沈菲鱼看一眼腕表,轻声提醒大家:“还有六分钟熄灯啦,大家快检查一下自己还没有需要收拾的地方。”
韩悦悦闻言一个骨碌爬起来,抓着防护栏朝下伸出半个脑袋:“杉儿,快去帮我把眼罩拿出来!就在我柜子最上面那层的收纳盒里!”
王杉似乎已经习惯她这么莽莽撞撞的性格,毫无怨言爬下床,给她翻出眼罩扔给她,就又默不作声躺回自己床上。
韩悦悦心满意足戴上那个黄色天线宝宝巨可爱眼罩,过了几秒钟,忽然又惊呼一声:“诶诶诶,我就觉得我还忘了一件事,那会儿想跟你们说来着,咱们这一届来了一大神你们听说没?”
隔壁的沈菲鱼最给面子,很快便接话:“转学来的么,军训时候没听说有这号人物呢。”
韩悦悦故作深沉的卖了个关子:“错错错,不应该说是转学,应该说是从咱们上一届退下来的。”
叶子敏感地抓到那个关键字眼,心脏蓦地一紧,像被人突然扼住又骤松,以致心率快到胸口都有些发疼。
她不由屏住呼吸,悄悄地竖起耳朵。
韩悦悦扒拉下眼罩,又抓着防护栏去看下铺的王杉:“杉儿,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就是高咱们一届的那个学长,初二的时候咱们班刘柠还给他送过情书来着,学习成绩倍儿好,去年以一中初中部年级第一直升上来的,那年毕业典礼也搞得特别轰动,你还记得吗?”
王杉似乎并不陌生韩悦悦口中的发光少年,很快便给出肯定答案:“江梵,对吧?”
叶子强撑了不知多久的脸忽然用力砸进画册,因为她几乎是在王杉念出那个名字的瞬间,才发觉自己支在枕边的胳膊已经麻木到难过。
韩悦悦话匣子又打开了,还在兴致勃勃继续八卦:“对对对,就是江学长!想当年他在咱们初中部也是一号大人物,旷课逃学早恋顶撞老师啥都敢,学校纪委部严令禁止的黑榜名单几乎做了一个遍,但拦不住人家成绩好啊,面对老师跟教导主任甚至校长都能面不改色,也是神了,大概江学长就是传说中穿雀氏纸尿裤长大的吧,不像我这种吃可爱长大的,我表示严重不理解他的世界构造。”
沈菲鱼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雀氏纸尿裤”是什么梗,王杉很热心地翻译过来:“天才第一步,雀氏纸尿裤。”
沈菲鱼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床板伴随着她清脆的笑声轻微颤动起来。
王杉好奇地爬起来看向叶子,只见她抓着一支素描笔正埋头在画册上写写画画,那张脸隐在角落的暗光之中,看不清表情。她忍不住出声发问:“叶子你是不是想家了?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叶子顿下笔尖,画册右下角最后一个字完成收尾,耳边刚好响起那道急促催人的熄灯铃,冷白的灯光瞬间暗下去,寝室与夜色融为一体,视野顿时受限。
借着窗口飘进的浅薄月色,她小心翼翼合上画册,放到枕边,压低声音回答王杉:“没,我才不想家呢,我可喜欢学校了。”
楼道响起一阵查寝老师沉重而警醒的脚步声,大家都自觉闭紧嘴巴,喧嚣闹腾的空气瞬间沉寂下来。
夜,仿佛这才正式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