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牛奶与彩虹糖（十三）
当那本厚厚的绘画册翻过三分之一的时候，早春便踩着寒假的尾巴悄悄到来了。
叶子在家里熟悉的大床上醒来时，外头日光已经大亮。北方即将结束的寒冬腊月，空气中飘着萧瑟的凉，太阳吝啬得过分，任街道两旁的小白杨顶着光秃秃的枝桠在冷风中站岗，仍旧无动于衷，不肯施舍一丝暖意。
叶子揉着眼睛坐起来，捞过床头的折叠桌撑好，从枕头下拿出画册和画笔放在桌面，翻过两张任意涂鸦以作掩饰的前页，打开画册正式的第一章。
确切来说，呈现在眼底的是空白一页，没有任何素描或水彩勾勒过的痕迹。
除去页面右下角那排整齐娟秀并不怎么起眼的小铅字————
迷人又危险的妖孽。——二零一三年九月一日
这是今年暑假正式开学第一天的晚上，她趴在床上听着韩悦悦对江梵的夸夸而谈，赶在宿舍熄灯前一刻及时执笔写下的心情短语。
“妖孽”的“孽”字由于字体复杂，在后来反复擦掉重新写过很多遍才满意，然后一直保留到了今天，同后面那些文字一起，没有做过任何修改。
那天在办公室第一次遇见江梵时的惊心动魄始终深刻印画在她的脑海，每一帧场景都鲜活而生动，她却久久无从下笔。
许是认为自己画工拙劣，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她完全无法描摹出独属于他眉眼间哪怕一丝的矜傲气息。
她怕自己会毁掉他的美好，即便只是一幅素描。
就像现在，手中的素描笔反复攥紧又放松，任手心涔出一层薄汗，她仍旧没能说服自己。
叶子挣扎了一会儿，索性还是放弃，将画笔收起来，画册规规整整摆放在桌面正中央，她盘腿坐得笔直，虔诚地仿佛在翻阅圣经。
后面皆是同第一页如出一辙的大片空白配右下角一排或长或短的小铅字，每一页都详细记录着日期，间隔不一————
今天天气真好，虽然我刚起床就遇到一个混世大魔王，做早操的时候差点把我绊倒。——二零一三年九月二日
大魔王今天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又抢走了我的饮料，可是我也很渴很热啊。——二零一三年九月二日
大魔王晚自习来还我不小心掉的那个MP3，还给我买了一只新的耳机，我是不会告诉他，那只耳机很早以前就坏了的！而且，大魔王不住校，田园情报有误。——二零一三年九月二日
大魔王大概是被孙悟空抓走了吧，半个月没有出来招摇过市了。——二零一三年九月二十日
今天一直在下大雨，天气和心情同样糟糕，大魔王原来是被医生抓走了。——二零一三年九月二十二日
今天放假了，月考还好，题目不算太难，在教学楼前看到一个和他很像的背影，田园说我没救了。虽然我很想坚定地告诉她，我不会认错人的，但我有点底气不足。——二零一三年九月二十六日
这个周末好累，刚赶完作业，我要睡了，晚安。——二零一三年九月二十九日凌晨
今天不是大魔王，三明治很好吃，就是煎蛋有点老了，欧耶！——二零一三年九月二十九日晚
学姐说，除去寒暑假，一中的假期只有每个月最后一周的周末，从来没有十月一，听到这个噩耗我竟然还很开心。——二零一三年九月三十日。
他真的考了年级第一，心疼老高，心疼我自己。甜牛奶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喝。——二零一三年十月六日
今天是我第一次在食堂遇到他，他坐在我前排的前排，他没有注意到我，原来他喜欢吃鱼，看来老人家说的吃鱼可以变聪明的传言是真的。——二零一三年十月十一日
今天上体育课的时候我们班男生和四班一起打篮球友谊赛，我是我们班啦啦队里唯一一个在四班把三班打得落花流水还傻乎乎鼓掌喊加油的，韩悦悦和田园今天第一次联合起来攻击我是叛徒。——二零一三年十月二十一日
今天又下了一场大雨，气温一下降下来好多，我跟沈菲鱼把伞让给了感冒的王杉，冒雨冲进楼道的时候，正跟站在四班门口无所事事的他撞个四目相对，然后他很神奇地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瓶旺仔牛奶扔给我，说是终于还清了抢我的那瓶饮料。真是好气啊，又是甜牛奶，而且是热的。——二零一三年十一月五日
今天早晨睡醒的时候就觉得脑袋又涨又沉，后来量体温果然是发烧了。田园翘了音乐课陪我在医务室打点滴，打到最后一瓶的时候他突然搀着一个男生推门进来，说是打篮球崴到了脚。感觉自己躺在病床上烧得迷迷瞪瞪的样子一定丑爆了，要不然他为什么看到我之后一直在强忍着笑。——二零一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今天在食堂又遇到他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来晚了，而且没有同伴，他略略看一眼周围坐满人的餐桌，便直接将餐盘放到我对面。我知道自己又要被田园训了，因为她突发奇想要吃老坛酸菜泡面，一下课就跑去了便利店买，放我一个人先来食堂占地。——二零一三年十二月五日
田园说他最近有点不对劲，总是故意在我面前晃悠，一定没安好心。今天下午去打热水的时候他接完自己的水杯就转身直接拿过我的也随手帮我接好了。我是在他后面来的，我觉得没安好心的应该是我吧。——二零一三年十二月十四日
今年的第一场雪出乎意料的大，中午吃饭时候天就阴的厉害，下午大课间我们跑去操场玩，雪已经铺了厚厚一层，还在洋洋洒洒用力的下。然后，我意外看到他的身影也出现在这茫茫白色之中，可是接下来，他揉了一个雪球，朝远处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丢了过去。我才没心情看他们打雪仗，我拉着田园转身就回去了，今天好生气，好生气，晚饭也没吃，讨厌下雪。——二零一三年十二月二十二号。
田园今天从家里装了整整一背包的红苹果来学校，她说要趁着平安夜狠赚一笔住校生的钱。我答应接下来一周都帮她洗碗，以此为代价换来一个天价苹果，还是没有包装的。放学后吃过晚饭回教室的路上，我看到他一个人站在四班门口，看样子像在等人。我本想着加快脚步赶紧跑上楼，没想到他竟然喊我了，还是一如既往冷漠又疏离的几个字：喂，郭子叶！我不太想搭理他，于是假装没听到，但是楼梯爬了一半我又鬼使神差转过身看他，没什么好气给他纠正：你下次喊我能换一种称呼么。他愣了愣，几步跑上楼梯站在我对面，问我：那我叫你什么。我认真想了一下，说：我们又不熟，叫我美女好了。他意外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笑了，背在身后的手忽然送到我面前，手心捧着一只俗气的红色包装盒，他语气有些欠扁：平安夜要吃苹果啊美女。我毫不犹豫就接过来，并且很没出息的原谅了他，我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那个没有包装略显寒酸的苹果放到他手心，说：你也是啊帅哥。——二零一三年十二月二十四号
今天晚上才把那个苹果吃掉了，只留下那只丑丑的红盒子，准备叠一些小星星放进去，刚刚才发现昨晚竟然把整张画纸的一半都写满了字，你要淡定啊美女。大魔王，圣诞节快乐啊。——二零一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丧心病狂的一中竟然要给我们放元旦，而且是加上周末一起一共四天假期！突然好舍不得离开学校啊怎么办。这句话千万不能被别人发现。——二零一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终于熬到开学，我今天化身爱心大使主动承包了我们全宿舍女生外加我前后桌一队人的打水任务，于是我每节课一下课就会拎着大家的水杯飞奔下楼，于是也顺带路过了四班后门十二次。——二零一三年一月五日
元旦前的月考成绩榜单公布了，我考了年级五十一名，他又后退二十名，成了年级七十九，这是我第一次超过他的成绩，但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的成绩自从前三次月考之后就开始稳步下滑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总觉得他是故意的。——二零一三年一月十六日
老早就听学姐说今天腊八食堂会熬好喝的腊八粥，可是上午最后一堂课被可恶的地理老师拖堂了，等我们急匆匆跑到食堂的时候腊八粥已经被抢光了，空闲的餐桌也所剩无几。田园被气昏了头，打完剩菜拉着我随便找到一张桌子坐下，等我反应过来对面坐的是他和他们班男生时已经来不及。他看一眼我们餐盘里的惨不忍睹的青菜叶子，又看一眼自己喝过一半的粥碗，忽然起身跑出食堂。十分钟后，他身披潮潮的寒气回来了，从羽绒服口袋拿出两罐用开水煮过的速食八宝粥。田园中午偷偷给我写纸条说，这小伙子很会抖机灵，深得我这娘家人的欢心啊。——二零一三年一月二十七日
期末考试倒计时一周，我像喝了一瓶二锅头一样，大脑一热，想起一出是一出，今天下午大课间突然跑到楼下找他借了物理和数学笔记。是谁说字如其人的，他写的字真的跟他性格不太一样，嗯……总之也很养眼啦。——二零一三年二月四日
今天还完笔记，我都转过身要走了，他才开口：明天考试加油啊美女。我没理他，其实我应该趁机问一问他，为什么他笔记做得那么厉害，成绩却一直在下滑，他旁边站着他们班几个男生，害怕他们跟着起哄，我有点问不出口。——二零一三年二月十一日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笔记有什么魔力，感觉这次的物理试卷做起来好像没那么变态了。如果这次总排名我还可以遥遥领先他十几名，我就……我就……明年开学了请他吃饭。——二零一三年二月十三日
收到田园的表白短信才想起今天是西方情人节，呵呵，没什么，很好，假期第一天是如此值得纪念。一中的老师和主任果然老谋深算。——二零一三年二月十四日
心情短语纪念笔录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叶子撑着下巴很认真地从头翻阅过一遍自己写下的这些文字，无非都是些平淡无奇的高中生活流水账，偶尔掺杂着一两句青春期小女生的矫情疼痛和故作文艺。视线落在全新的空白页，她忽然生出一种刚从炎炎盛夏一路走来，然后再次回到这间暖气充足的房间里的奇妙感受。当时抱着画册趴在宿舍床上认真记录的心情还历历在目，甚至连那天的天气如何她都能说出一二，仿佛一切就真实发生在昨天，时光从来没有走远，更不会把谁丢下。
她慢慢深呼吸，同时在心里坚定地告诉自己，未来她一定会变得更好，那时候的她，就可以如愿拿起这支画笔，从最初的惊鸿一瞥开始，填补上他留在她青春里全部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