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石壁上的火把将整个囚室映照得灯影憧憧，那点微末的光亮照在身上，不但没有暖意，反而将人的面部勾勒出浓重的阴影，楚奈帛轻声道：“那我便陪你一起死。”
明颜怔愣片刻，忽然大笑起来：“我他妈要你这条命干什么！要与我同生共死么？犯不着，我不稀罕！别人总是在我面前把你描绘成一副千年难遇的情圣模样，可是我所见所闻，皆是你如何耍心机使手段，能维系咱俩的关系走到今天的除了那点共同的利益还有什么？楚奈帛，我们不谈感情什么都好说。”
“话一定要说的这么绝么？”
明颜点头：“早就想对你说了，只是一直忍到今日。”
楚奈帛道：“你与我同床共枕，每日想的都是这些？”
明颜蹲下来，与他平时，这个动作她经常做，那时候她喜欢趴在楚奈帛膝头，对他撒娇或是玩他腰间玉佩上垂下的穗子，听他讲些大道理，也可能是嘟嘟哝哝地同他抱怨什么。但无论怎样，这都是个伏低做小的姿态。
今天不同，明颜纡尊降贵地使自己与他处在同一高度，怜悯地看着这个人。
楚奈帛双手撑着地面，潮湿的干草将手掌浸得又冷又湿，这股湿冷的寒气逼进心脉，几乎将他的五脏六腑翻搅起来。
他低声道：“我不后悔当初强迫了你，如果我不那么做，你现在会在哪？和兴？还是外面那个你梦寐以求的大千世界？你身边会是谁？陆非焉？也可能是别人，但一定不会是我。我的身份、我的身体使你不可能喜欢我。你还记得自己当初答应陆非焉时有多干脆利落吗？我一个身处冷宫的异国质子，还是个残废，即便你天天围在我身边转，又何曾将目光落在我身上片刻。”
明颜嗤笑道：“照你这么说，你对我的感情如此深切，那你还想杀了我？我看你不过是自己不得好活也见不得别人好。你当初拉拢我的意图是什么，不就是觉得我年纪小好拿捏，又无人管教，跟你一样是活在这个皇宫最底层像淤泥一般的存在！你少给自己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当情圣是不是上瘾？“
楚奈帛的脊背软塌下来，像是一瞬间被人抽去了根骨，他万般疲惫，道：“我承认那时是我错了，若是重来一次，我不会那么做。”
“要是能有重来的机会，我绝不愿意再见到你。”明颜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将一纸文书摔到他面前，“滚回你的南焱去吧。”
那张和离书平平整整地躺在地上，白纸黑字，在月光下惨淡凄凉。
楚奈帛捡起来，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这东西他曾拿到她面前让她签，她不肯，说的话暖得人熨帖又惬意，他坚持了许久的信念甚至在那一刻动摇，他心想，不回去了吧，就留在这里，辅佐她一辈子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八九年的时间眨眼也过去了，再多几个八九年又何妨。
“你以为你登上帝位就能坐稳这个位置吗？你说我身边无人可信，那你呢？你觉得我现在无用了，所以迫不及待地弃若敝履，还早呢明颜，他们能推你上位，拉你下来也易如反掌。我教了你那么多年，你到底还是沉不住气，哄我再帮你稳住根基不好么？这么早跟我翻脸有什么好处，就为了陆非焉？“
眼前的人像是一下子换了一张面孔，他的五官过分精致，斯文时是极相得益彰的，一旦发起狠来，俊美变做妖魅，还带着一股阴晴不定的狠戾。
明颜不觉间后退了一步。
楚奈帛：“隐忍而后发，你之前不是做的很好么，怎么一遇到陆非焉就乱了阵脚？”
明颜道：“阿焉同你们不一样。”
楚奈帛轻“呵”一声，问：“你信我还是信他？”
明颜像是被他的逼问钉在了墙上，她答不上来。
楚奈帛审视她片刻，道：“我知道了，你不是跟我一样可悲么。咱俩之所以能在一块凑合这么多年，不是没有原因的，颜颜，你跟我很像，我们都是同一类人。”
最肮脏、最卑劣，躲在阴影里永远不敢触碰阳光的人。
我们都是一样的。
明颜一直在回避的事实，被他斩钉截铁地说了出来。
她瞧不起他，可她却与他殊无二致。
巨大的恐慌和怨恨瞬间席卷而来，明颜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出一个否定的依据，但是没有，于是这份窘迫变成了愤怒，她再度将地上那把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骨头提了起来，这次的力道更大，楚奈帛几乎就要借力站了起来。
明颜同他逼视，惨笑着恶狠狠道：“是啊，我就是跟你一样，所以他不要我，他嫌我脏，你满意了？”
楚奈帛头皮一炸，表情扭曲，倏地站起，所有力量都集中在了扼住明颜咽喉的那只手上，他的指法又准又狠，十分干练，“你干什么了！”那声音压抑着狂躁，仿佛时刻都会随着明颜接下来的话而扭断她的脖子。
平时提陆非焉一个名字他都要跳脚，这次她直接将人领回来他却表现的平平淡淡，无外乎是从头至尾掌握了她的行踪，料定她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如今她说出这般暧昧不明的话来，换到哪个男人头上都受不了吧。
明颜只是冷笑，这种彼此间的折磨真是锥心蚀骨又酣畅淋漓。
明颜梗着脖子无赖道：“你最好现在就弄死我。”
“你！”蓦地，楚奈帛似乎浑身抽搐了一下，扼住她的那只手无意识松开，在她的肩膀上搭了一下，像是要借力站稳。
明颜虚虚地托了他一下，又很快松手。
楚奈帛的气息粗粗浅浅，极其不稳，仿佛被掐住了脖子的不是明颜而是他。他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在发音的瞬间涌出一口鲜血。
明颜冷漠地看着他向后倒去，身子重重跌在牢房坚实的地面上，鲜血染红他的衣襟，他像是死去了一般。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牢房外守着的人听到里边没有动静，以为出了什么事，探头探脑凑近查看，却看到女帝静默无声地伫立着，仿佛在等地上的人死透。
前些日子传闻女帝对驸马宠爱，甚至不惜在连年征战的紧要关头为他兴土木建宫殿，如今看来，大抵是那群宫女闲来无事话本看得多了。
那人缩回脑袋，刚要转身，便听陡然一声大喝：“把南云舒给朕找来！来人，传南云舒！”
明颜提起地上的人咆哮道：“你他妈敢死一个试试！”
说着眼泪无声无息淌下来，明颜想一巴掌扇过去，却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凉凉的，没有一丝温度，她像是一瞬间放弃了所有的抵抗最终妥协，轻声求他，“楚奈帛，你醒醒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