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公主府宴饮群臣,举行赏菊诗会,接到帖子的官员很苦恼,人人都知道温容公主那德行,诗不成对文不成行,也就比目不识丁好上那么一点点,居然大言不惭的要罗致他们这帮文人搞诗会?
然而到了会场大家才长长松了口气,公主府偌大的花园里一片明黄的花海,主持诗会的是南焱质子,如今的驸马爷。温容公主一袭黄色常服退居一侧,温婉贤淑地望着自家夫君,权当是一块跟菊花同色的背景布。
大家开始还略为拘谨,待饮酒三杯,驸马爷赋诗一首权做引玉的砖石,场上的气氛这才热络起来。
明颜递帖子的时候顺带给明羽和明湛也递了一份,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怕跳过他们两个人会落人口实,说自己私自结交大臣,妄图在朝中结党营私。
原本递出去也不抱多大希望,可万万没想到明湛真的来了,他眼底泛着乌青,身形也消减了一圈,犹如丧家之犬般没了往日嚣张跋扈的气势。
他来得较晚,便不动声色寻了个角落坐下,左右大臣纷纷与他见礼,他倒是不怎么搭理,就着桌上的酒一杯杯灌起来。
明颜只知道楚奈帛读过很多书,却从不知原来那些锦绣文章吃下肚,是可以变成养分游走全身,将养出这样毓秀的一个人来。
他侃侃而谈的样子带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明颜看了一会儿,发现他正转过头来,嘴唇翕翕合合,似乎说了句什么。今日秋高气爽,午时暖阳明媚,光线照的他红唇润泽透亮,至于他说了什么,明颜反倒没怎么在意。
楚奈帛蹙起眉毛,提高了声音:“公主!”
明颜这才大梦初醒,“啊”一声眼神清明起来,“怎么了?”
小娟已拨给明颜做了贴身婢女,她附在明颜耳边轻轻说道:“方才驸马爷让您去招待下三皇子。”
明颜冲楚奈帛拍了拍胸脯,表示包在她身上。
明湛身份尊贵,总不好让他一直坐在下边,明颜在自己身旁安置了位子,起身去请他。
正在聊着诗酒美景的大臣们虽然明面上无甚表示,但肚肠里早已经闹翻了天——三皇子向来与五公主不合,如今却会出现在公主府的宴会上,这不得不让人细细揣摩起两人的关系到底是何时发生了变化。
上头挥一挥蒲扇,底下就能刮成一阵飓风,这些人或为了国运昌隆,为了扶休百年之社稷,或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并一己私利,都不得不巴巴盘算起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明湛掀起眼皮瞅了明颜一下,继而又低头痛饮杯中物,明颜夺下他的酒杯,道:“三哥不如上座,我备了冰魄寒露,与你饮个尽兴。”
明湛不屑道:“娘们喝的东西,甜丝丝一点劲头没有。”
明湛大概是有几分薄醉,不然他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当今圣上便是女子,这种瞧不起女人的话在其他几国或许可以说,但在扶休是不行的。
明颜道:“三哥醉了,话也是胡言乱语,还是到我那儿歇歇吧。”
明颜弯腰要去搀扶他,却被他一挥手挡开,忠心耿耿的“木头桩子”侍卫拦住他后仰的身子,将他扶了起来。
明湛嘟嘟哝哝道:“我自己能走。”
明颜与那小侍卫忽而对视,因着之前的救命之恩,她浅浅冲他笑了一下,那小侍卫脸一红,别开目光。
明湛在明颜的身旁坐定,眼神四下一扫,又端起了酒杯。
因着明舞阳眼光不俗,几位侍君的姿容皆是上乘,所以明湛的模样差也差不到哪去,尤其他现在这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褪去了傻气,反倒瞧着挺顺眼的。
明颜问道:“杯中之物可是能解三哥忧愁?”
明湛摇摇头,白玉杯在指间转了一圈,“正是因为想不通,所以才不去想,可是清醒的时候又不能不想,就只能靠它了。”
明颜在的心底骂了声懦夫,又问道:“三哥还是要早做打算,今日来我这可是要让我帮着你想清楚?”
明湛不说话。
你说这人奇怪不奇怪,来她这不是为了言和,难道单纯就是来蹭酒喝的?
明湛说:“你看我就是这副烂泥的样子,扶也扶不起来,以后就不要在我身上花心思了。”
“三哥不可妄自菲薄,不然让你背后的氏族宗亲怎么办。”
桌上摆着一只天青色的瓷瓶,里边斜插了几只新采的“绿水秋波”,这种菊花色泽金黄,花瓣层层叠叠,从内而外逐次轻盈,明颜说着随手摆弄了几下那只瓷瓶,指腹摸到瓶边一处小小的缺口。
小娟见状,忙躬身道:“请公主恕罪,是奴婢失职,保管器皿不利,未及时将这等次品换下,搅扰了公主的兴致。”说着,她便要将花瓶换下。
明颜道:“我倒是挺喜欢这只瓶子的,颜色样式都好,只可惜缺了一块,用不得用,扔了又怕被别人捡去。”忽而,她手上微微运力,薄薄的瓷器瞬时化为一把碎片,堆在桌上,“这样便好了,断了念想,就当它从未有过。”
小娟见怪不怪,扫去桌上碎片,倒是明湛原本被酒气催得酡红的脸顿时褪色。
明颜:“我知道三哥念旧,她即便对不起你你也念着她的好,只要她说一声,你保管还是会回去,我不为难你。”
明羽的为人明湛再清楚不过了,她的狠毒一点也不比明鸿宇少,可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旁的不知继承了多少,这点却是格外得像。
他就像那只瓷瓶,无论如何身上总是带了瑕疵,她不想放他,不过也是抱了这种弃之可惜,用之不得,即便毁了也不想拱手让人的想法吧。
明湛酒也喝不下了,铁青着脸告辞离开。
楚奈帛打发了一干讨教攀谈的大臣,过来问道:“我不是让你好好招待他,你瞧人走的时候脸都成什么颜色了,你给他放了多少狠话。”
明颜道:“人我拉拢不过来,还不兴挑拨一下?他也不是真傻,来我这一趟,做出个要与我交好的样子,说不定赶明儿明羽就得求着他回去,可回去了又有什么用,二人离心离德,翻脸是早晚的事。”
楚奈帛笑着替她拢了拢鬓边碎发,“孺子可教。”
明颜捏住他的手指,挑开,道:“本公主这是天生聪慧。”
飞鸾在一旁可听不下去了,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驳她,他们私底下怎么闹都无妨,可在人前需得尊卑有序,只能一个眼神递过去,劝她回去揽镜自照,看她到底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来。
毕竟是公主府的赏花诗会,从头至尾都是楚奈帛在说,她一言不发也不合情理,于是楚奈帛就教了她几句场面话,让她提纲挈领地总结一下今日盛况,然后大家互相道个吉祥话,今日这集会就算圆满了。
楚奈帛的那套说辞十分文绉绉,明颜练了两遍仍是舌头打结,说完了上句,下句接不上就胡乱诌一句补上,半文半白地说下来倒也很符合她的行事作风。
当中有一句形容金秋美景,赞美菊的宁静淡泊,乃有君子之风骨,可怜明颜一眼望去,只有被花色映的黄灿灿的大臣们的脸,并不觉得这场景有什么美,更是瞧不出半分风骨来。
菊花颜色众多,不知楚奈帛为何独爱黄菊,特别执着的要从一而终,把公主府布置成了一片金菊花海。
明颜神思不在,忽然想到了沈台的苍凉无边,一副金甲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向城墙靠来,她喃喃道:“本宫倒是觉得金菊不似各位大人吟咏的那般超脱娇弱,秋风渐紧,它们也傲然挺立,不就如沙场上将士们的黄金甲吗?”
所有人有片刻的呆愣,楚奈帛也变了脸色,他睇了明颜一眼,却见对方无知无觉,完全不清楚自己方才那句话的分量。
月初,鲁国公兴兵讨伐章州,名目立的很讨巧,说是章州刺史勾结外敌,欲要叛国,他要征讨卖国贼为陛下解忧。
明舞阳派人查实,章州刺史通敌不假,但即便清剿也应由中央出面,他一个国公瞎凑什么热闹。
反心虽有,却不知道是谁的。
内忧与外患并存,朝堂上人人自危,明颜此时以金菊比金甲,说者无心,听的人心中可是百般滋味,况且早有传言鲁国公同温容公主交情甚好,两家亦是世交,两个人的年岁也相当,而他起事的时间点又在公主成婚不久,桩桩件件串联在一起,足够这些才子政客发挥想象,编出个虐恋情深的话本不成问题。
这么一想,驸马爷看着似乎有点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