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那声鸣锣正是一折戏的开场，明颜带着小九挤进乱哄哄的戏园子。
若是她一直困在凤凰城这方小小的天地里，说不定也会跟大家一样觉得这歌舞升平的场景理所应当。去前线这一路上，明颜看到的是日渐荒芜的田地和百姓越来越麻木的眼神。
京畿的奢靡可能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
洪升堂里人声鼎沸，然而不多久，堂下看客便收了声，台上的戏子莲步轻移，嗓子一扯开，便跟着底下一大把哄堂而起的“好”。
茶香、果香以及分不清是谁与谁身上的腥臊的汗味混合在一起，在正午燥热的温度里慢慢发酵。
小九兴冲冲的，踮着脚直往戏台子上瞧，可他们离得太远，来得也晚，从这个方向看过去根本看不到什么。
店小二是个机灵的，一见二人样貌穿着不俗，忙迎上来问道：“二位看戏？”
明颜问道：“二楼的雅座还有吗？”
小二笑得更加殷勤了，连忙叠声道：“有的有的，二位请。”
上了二楼，土包子小九方才有一点意识到自己抱上的这条大腿有多牛，这地方干净又宽敞，比戏台略高的视野刚刚好，虽然正对戏台的位置已经被占满，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将台上人的一举一动纳入眼底。
明颜只瞧了两眼就开始就着乱哄哄的人声打瞌睡，一边思考着楚奈帛吃错药一般发脾气的症结所在。
过了一会儿，小九跑过来征询她的意见，“我能跟着喊‘好’吗？”
明颜是不太能听出他们咿咿呀呀的唱腔好在什么地方的，但既然看不懂门道，不就剩下个图热闹了么，自然是没有什么喊不得的。
明颜道：“这有什么不行的，还用特地过来问问我？”
小九有点羞赧地垂下眼睑，道：“我不懂你们这儿的规矩，我怕给你丢人。”
明颜摸摸他的脑袋，“谁敢嫌你丢人，告诉我，我帮你打回去。”
小九第一回看戏，兴奋点跟别人不在一个节奏上，台上的戏子大约是个名角，即便亮个相也能随随便便博得满堂彩，此时他正唱到动情之处，声线婉转，如泣如诉，忽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响起——
“好！”
台上人虽然未受影响，但台下捧场的却不干了，这多像是来砸场子的啊。
小九浑然未觉，依旧把着栏杆，抻长了脖子去看。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小九扭头发现是个面白无须的男子，抄着手，吊着眼梢阴阳怪气地瞧他。
他在东宫待过不短的时间，头一个反应就是——这人是个公公。
“这位小公子，跟你爹娘一起来的吗？他们在什么地方，怎么也不知道好好管教管教你，这可是云恒班里的台柱子，要是被你刚刚那一嗓子吓着了，你能担待的起吗？”他说起话来尖声尖气的。
小九对他话里的内容似懂非懂，但对方的敌意他看的明明白白，小九瞪着他不说话。
那人忽然伸出手来要戳上他脑门，“小子，听见了没有，连吱个声都不会吗？”
小九在他的手还未靠上来时，猛地推了他一把。
那人纸糊的身子骨哪里经得住小九小牛犊一样的力气，一个趔趄摔了个屁墩，当即大怒，一个大男人跟个泼妇似的骂骂咧咧起来。
明颜睡得迷迷糊糊，然而架不住动静太大，之前周围的声音虽然也乱，但好歹都处在一个相对平和的状态，听久了反而相当催眠。
这人带刺似的声音陡然穿透所有障碍，“嗡”一下钻进了明颜脑仁里。
明颜睁眼就看到一个娘里娘气的男人坐在地上指着小九骂，她脑袋顶上忽然就蹿出一股火来。
她刚要起身，就见那人一下闭了嘴，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跟只见了主人的狗似的哈腰站在一旁。
明颜眼角突地抽了一下，真是冤家路窄，什么地方也能撞见那帮瘟神。
明羽、清荣、白卉一并往这边走来，停在小九面前，明羽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打了我的人？”
她语调轻慢，只拿白眼看人。
小九皱眉，腰杆挺得笔直，垂在一侧的手不动声色紧握成了拳头。
那人指着小九道：“就是这小子，奴才刚过来劝说他几句，他不仅不听劝，还动手打了奴才。”
店里掌柜的听到动静跑来劝架，被明羽带来的人伸手拦在圈子之外，他们人多势众，竟是隐隐形成合围之势，将小九困在中间。
明颜打着哈欠从里边踱步出来，她瞥了一眼那奴才，道：“打你怎么了，是不是嫌打得轻了想继续松松筋骨？”
那人是跟在明羽身边的小太监，自然对凤仪公主这个死对头熟悉的很，见到是明颜，立时就噤声了。
明颜道：“不是跟姐姐说过要您改改这听戏的毛病，家里听不了，就跑到这来思怀旧人了？”她瞥了一眼台上，“只可惜再像也不是他，姐姐何必如此执着呢。”
清荣和白卉听得一头雾水，明羽瞪着明颜，额上的青筋隐隐跳动。
明羽在骂架这方面一向伶牙俐齿，以往只有明颜被挤兑急了跟她们动手的份儿，极少见明羽这样哑口无言的时候。
明羽的神色晦暗不明，白卉见她不说话，逮住机会上前一步道：“妹妹新婚不在府里陪着夫君，怎么逛到戏园子里来了，还带着个……”她目光在小九身上逡巡一遍，轻笑着接言道，“……带着个这么漂亮的男孩子，不过年纪是不是小了点，需得养几年才能侍奉妹妹吧。”
这话说得极其轻浮，四周围着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少，他们在戏园子里闹事还能缺看客吗。
明颜脸色一变，怒道：“快闭上你那张嘴吧，我好奇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是不是只要一男一女站在你面前你就得往那种龌龊苟且的地方想。想来是自己欲/求不满，所以心思才会这么活泛吧。”
白卉是这三个人中武艺最好的，所以时不时就会不自量力地想跟明颜动个手。
明颜的话还未说完，她掌风已至。
明羽喝道：“白卉停手，在外不可胡闹。”
这毕竟是在宫外，几个公主郡主的在市井间打架，若是传到宫里那还了得，尤其是她，要是被明鸿宇知道她出现在戏园子里，今后再想出宫恐怕就堪比登天了。
明颜乐了，她就不怕把事闹大。
白卉这几年的功夫大有长进，大概是每次被明颜揍，回去都要发愤图强一番，一来二去竟练就了不俗的武艺。
小九眼见明颜跟人打了起来，便想上前，明颜余光瞥见他的动作，道：“不准过来！”
白卉这种身份她打便打了，可小九若插手那可是会掉脑袋的。
两个人到底不敢太过分，只是小幅度地以招制招，明颜抢先占了上风，一抬手擦着白卉的脸颊划过，虽然没用多大力气，可瞧起来就跟扇了她一耳光似的。
若论品级，明颜的封号在白卉之上，可论年龄明颜还是应该叫白卉一声姐姐的。
这一巴掌可算是彻底把白卉惹火了，她的招式愈发凌厉，偏偏在这个时候明颜却好像一下子抽走了力气，变得骨软筋酥，摇摇晃晃就往她手里撞。
长长的指甲陡然划过明颜脖颈的皮肤，那里顿时多了三条红痕，小小的血珠一点一滴冒出头来。
明颜捂着脖子夸张的惨叫一声，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几步，一下扶住栏杆，再抬头时眼眶中已经噙了泪珠。
她将捂住伤口的那只手递到自己眼前，见上面斑斑点点尽是血迹，“姐姐就这么讨厌我么？方才也是姐姐先动的手，我为了自保才迫不得已还手，从未想过要伤了姐姐，可没想到……”说到这，明颜哽咽起来。
“我们好好在这看戏，怎么就招得姐姐们不痛快了，算了，这事我与你们说不清楚，我就不信还没有说理的地方。”
小九眼中的怒意汹涌而起，小小的身子挡在明颜之前，喉咙中发出呜呜的低鸣。
明颜哭得浑然忘我，明羽却因为她刚刚那句话脸色一白，她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明确了，要把这事闹到女帝那去。
明颜身上带了伤，而且周围有那么多人围观，她们想赖也赖不掉。
明羽不禁转过头去，狠狠瞪了白卉一眼——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