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们七手八脚把他拖下去，缓了半个时辰人才悠悠转醒，明湛看到房间里特有的黄金祥云纹饰就知道自己这条小命堪忧了。
这是明玥宫的房间。
他一挺身坐起来，这一下起得太猛，眼前登时金星乱窜，他也不顾得这么多了，起身就要往明舞阳所在的正殿去。
人刚一走到门口，便听见温弗居的声音：“三皇子兴许还没醒呢，陛下要不再等等？”
众人的脚步声齐齐在门口停下，明舞阳哼道：“没醒就给我用水泼醒，他还有功了不成。”
门一推开，明湛双膝一软，跪在明舞阳面前，磕头道：“母皇息怒，儿臣知错。”
温弗居将周围侍候的人都打发了出去，扶着明舞阳在房中坐下，明湛不敢抬头，顺着她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调了个位置，砰砰砰磕头。
明舞阳道：“说来听听，你错在什么地方了。”
明湛猜不准她知道了多少，今日她故意刁难他，想必是已经知道他身上带伤，那么兰绮之死一定逃不过她的耳目。
明湛道：“儿臣不该失手杀了那个宫女，可她意图行刺于儿臣，儿臣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请母皇明鉴。”
明舞阳抚了抚鬓边的金钗，不紧不慢道：“接着说。”
明湛心里一凉，道：“儿臣不该耽于美色，不思进取，荒废学业，辜负母皇的教诲。”
明舞阳笑道：“这话你应该对你父君说去，他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思，结果你倒好，除了空长一身蛮力，脑子丁点不长，也是奇了。”
要说这几个侍君中，跟在她身边最长的便是明慕白了，但凡明湛长进一点，她也不会在明翼死后面临这种两难的境地，即便是要立个庶子，她也有办法堵住悠悠众口。
想着，明舞阳眼风扫过明湛，看到他像滩烂泥一样软趴趴地贴在地上，便觉得刚刚的想法可笑。
如果一定要她在亡国和失势之间做个抉择，她还是不愿看到扶休几百年的基业葬送在她手里。
明舞阳道：“这深宫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里面囚着的冤魂不计其数，有宫女太监，也有王子公候，谁的命都只有一条，你见别人的命好取，却不知道自己的命也容易丢，你肆无忌惮做这些事情时难道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吗？”
明湛听得一头雾水，但也察觉出明舞阳是知道了他打死小太监的事，只敢顺着她连连称是，“母皇教训的是，儿臣糊涂。”
明舞阳以食指抵着桌面轻轻扣了扣，道：“抬起头来。”
明湛吓得面如土色，慢慢将视线抬起，他不是没见过明舞阳教训明颜，那可是动了真格的拿家伙往身上招呼，常常一顿揍下来就是血肉模糊的。
明湛生怕明舞阳一下气不顺也给他拖下去胖揍一顿。
明舞阳道：“你也不用藏着掖着的了，朕只想问问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明湛虽然头已经抬起，可却不敢跟明舞阳对视，他眼神越过明舞阳飘到一边，混沌的脑子里突然被人塞进这么一句话来，登时搅合得更乱了。
明舞阳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也想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最近他背的要命，好像老天爷得了空闲，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做点什么偷鸡摸狗的事都能大白于天下，简直不想让人好活。
他想了半天没个头绪，支支吾吾地回不上话来。
明舞阳平静的面容上突然泛起一丝笑意，她的语气竟不似先前那么恐怖，“既然想不出来，就算了，朕便问问该怎么罚你吧。”
明湛俯首道：“儿臣听凭母皇发落。”
明舞阳叹道：“朕看你是在希宜宫住的太舒服了，不如就去正元殿待上段时间吧，朕忙于政务没时间管教你，还是等着你父君回来亲自管教吧。”
明湛只觉晴天一个霹雳轰下来，正元殿那哪是人待的地方，这么多年除了能住得下一个南焱质子，什么人到那地方不是熬不过几天就死得不明不白了。
明湛连连磕头：“求母皇饶命，儿臣再也不敢了！求母皇饶命！”
“朕刚刚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让朕看着处置的，如今朕做了这样的决定，你又觉得朕罚得重了。”明舞阳按了按太阳穴，道，“你到底是要母皇怎样你才满意？”
明湛瞠目结舌。
明湛被人押着离开后，明舞阳按着桌面起身，试了一下竟然没能起来，温弗居赶忙上前搀住她。
明舞阳苦笑：“朕才多大年纪，怎么就有种老态龙钟的感觉了。”
“陛下洪福齐天，正是当年，怎么能说这种话。”
明舞阳道：“可是朕已经尝遍人间百味，连丧子之痛都有幸体味了一回。”
明翼的死讯一传来，女帝便如瞬间苍老了几岁，温弗居作为内侍，这些看得最是分明。
他是个断子绝孙的阉人，自然体会不到这种为人父母的心情，可他也是看着明翼一天天长大，从个嗷嗷待哺的婴孩长成翩翩少年郎，突然之间人说没就没了，即便是他也接受不了，更何况明舞阳呢。
温弗居道：“容奴才说句不该说的话，陛下可是属意三皇子？”
明舞阳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道：“你这老奸贼，口无遮拦的，这种事情也敢妄加议论？”
温弗居一笑：“同陛下说怎么能算妄议呢——三皇子只怕是还不知道陛下的苦心，所以行事才这般无所顾忌。”
明舞阳道：“皇储之位总要有人来坐，朕也只是想在几个孩子间考量一番，慕白侍君挺通透的一个人，怎么明湛一点也不随他。他都被人害得差点丢了小命，居然连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朕方才问他的时候，你也瞧见他那模样了，根本就以为自己是在走霉运，赶巧被朕发现了。”
她是个母亲，同样也是个帝王，明翼的死，是家事，也是政治。
温弗居扶着她慢慢走出西偏殿，往主殿的方向去，其余侍从隔得很远，日头悬在当空，折腾了这许久，想是该到用午膳的时辰了。
温弗居沉默良久，忽然开口道：“要说相像，还是五公主同您最像。”
明舞阳笑笑：“像朕有什么好的，若是可能，朕倒是希望她像她父君多些。”
***
正元殿已经好些年没来新邻居了，只是这位芳邻有点吵。
楚奈帛还则罢了，飞鸾的耳力实在太好，每天望风就跟受刑一样，念力一放出去就能清楚的感受到旁边院子里天翻地覆的吵。
什么这地方太冷，伺候的仆人太少，饭菜跟猪食一样，下雨天房子漏水，不能出门跟活死人墓没什么区别，吵着吵着往往还会波及到这边。
楚奈帛好奇道：“哦？他说什么？”
飞鸾没敢回话，什么“也就那个残废才能在这种鬼地方待得下去”这种话他是断然不敢说的。
明颜来正元殿时发现了明湛这个新乐子，她果断抛弃了楚奈帛以及奈何居这一屋子的“旧相好”，纵身跃上墙头，捡了个视线好的位置坐下，道：“明湛，你小子嚷嚷什么呢，怪吵的。”
往日冷宫里只能配一个伺候的太监或宫女，明舞阳念在他身上有伤，又增派了一个，两个小太监此时正跪在院子当中忍受着他劈头盖脸的骂。
明湛听到声音自高处传来，一时半会儿没找准位置，没头苍蝇似的上下左右乱看。
“嘿，这呢，这呢。”明颜朝他挥挥手。
明湛奇道：“你怎么在这？”
明颜露出一口白牙，“我来看看三哥过得好不好呀，看到你如今这样，我就放心了。”
明湛：“你！有本事你给我下来，爷正好几天没松筋骨了，拿你练练手。”
明颜：“呵，你确定要我下去？”她单手撑着墙头，作势就要往下跳，明湛警惕地后退了几步，“这里是禁宫，没母皇的旨意是不能随便进来的，你想抗旨？”
明颜：“怂货。”
明湛有气没处撒，扭头扇了两个小太监一人一嘴巴，“看什么看，有你们看热闹的份？给我滚进去！”
明颜道：“我劝你收收这暴脾气，如今的你可不是之前的三皇子了，这里杳无人烟，你还指着你身边这两个人呢，若是把他们给惹急了，还指不定能做出什么事来。那个行刺你的小宫女不就是个例子吗？”
明湛道：“你少在这危言耸听。”
明颜无辜一摊手，“我这可都是为你好，好歹我们也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你要是不明不白死在这地方了，兴许我还会伤心呢。”
明湛恨不能跳起来指着她鼻尖骂，就听明颜又道：“三哥平时也没少欺男霸女，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招惹上这么个麻烦，到底是时运不济，还是挡了什么人的路啊？正元殿可不比希宜宫，什么人都能过来踩一脚，三哥平时的饮食可要注意了，别吃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传个话去太医院来回都要半天功夫，到时候别说人了，黄花菜都凉透了。”
她说完笑眯眯看着明湛，森森寒意沿着他的脊背爬上来，明湛头皮一麻，怒道：“你给我等着！”
明颜哈哈乐道：“我可等不起，谁知道你要被关到猴年马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