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桑吉淡然无痕的目光掠过牧左朝一侧的殿门望去,开始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想过。就在昨晚,静也风尘仆仆赶来向他说起尘仰救他之事的时候,所有疑局已经云开雾散。
如果尘仰被鲜奴族人掳去的消息是牧左和静也共同做的局的话,那么静也昨日见到尘仰就不会告诉他。因为只要他不知道尘仰,他们随时可以将佛僧病逝的消息上奏天朝大皇帝,那时候,尘仰也不在,一切事情不究始末,桑吉真的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没有人知道昨天的那个夜,极静极静,静到桑吉听到了心的悲哀,命运的无常,如果不是牧左,他至少可以不用这么作痛。
“你就没有想过静也?”牧左明知在劫难逃,可是他还是心有不甘,计划自开始到现在都是滴水不漏的行进着。他怎么可能会这么早发觉?即便他桑吉非若凡人,可是在他精心密划的权势纷争里,他是来不及有这么快的觉悟的,除非他只是诈唬他?
牧左侧目间看到怅然失神的桑吉,一贯波澜不惊的人竟也会有这样神态,牧左心里面是知足的,至少这样的开始已然奏效了。旋即他又收回视线,接上先前的话说,“这拉布达数万的僧人,静也终究不是我们臧域的僧人,当初佛僧将带他回来可并未说起他的前事。他既然是内陆人,佛僧病逝之事,你可曾想过会不会因他泄漏?大皇帝为何现今对臧域熟视无睹?为何鲜奴族反复挑衅作乱?为何尘仰只与他亲近?桑吉,再近的人,都会生叛心。”
“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的。”
牧左的话音刚落,静也清冷的声音自殿外传来,桑吉闻言平静的面容上两道剑眉轻皱,没多久又舒了开,闭目敛神间,静也已经走到了两人旁边。
牧左怎么也没有想到静也会出现,他不是被达沓掳出拉布达了吗?难道他们掳错了人?或者是鲜奴族出尔反尔,欲要反咬一口,让他们内部生乱然后一举拿下臧域?
“我在边界第一次收到密信说尘仰被鲜奴族人擒去,已经派用暗线去核实。所有暗线全部覆没,尘仰并不在鲜奴族。那时候我便知道,我们中间有人生叛。牧左,你知道拉布达所有密信都须静也亲审之后才能送出,所以你不知道我们的飞奴鸟标记是红色丝线,而你错就错在用了蓝色丝线。”桑吉转身背对身后的两人,树影斑驳掠过他挺直的身躯,静也望着那道背影竟觉得有些孤凉。依然是波澜无惊的语调,听不出任何心绪,事到如今,他依然如素,平静的如若往常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所以说单就一只信鸟就定了我的罪?难道在你心里,我就如此不值得你信任?先前你问及尘仰的身份,原来为的是这般。”牧左的声音越来越弱,浸着一缕悲哀,并不是因为他落败无力回旋,自古成王败寇,他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想到这样的败局,。
可是他至少有那么多年全心全意和他共过事,临了了,竟是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半点信任?
牧左一把抓住静也的衣领,朝着一侧的桑吉声嘶力竭,“那么他呢,就值得你信任吗?”
静也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佛僧当初救下他一命他已经感激不尽,在桑吉和牧左之间,政务上的事他从不过问,他做好本份才是活下去唯一的可能。他任由牧左拉着,撕扯着,今日这样的局面,他也是难辞其咎,恐怕桑吉也不会轻饶了他。
“他至少没有做越份之事。”
静也闻言朝桑吉望去,正好迎上他转身之际深不见底的目光,明明凉的渗人,却透着一股不容之缘的坚定。
桑吉行至牧左身边,定定地望着他,牧左只觉得桑吉周身强盛的悍然压的他有些惶恐和后怕。
朔风不息,树影缭乱,很多年前,他们三个也是在这样的秋暮时分立在这棵银杏下谈笑风生,共议政务。
一恍然,已成这样的局面。
牧左究竟是心有不甘,抬眼看了看静也,猛的推开他,复又转过身拼尽力气质问桑吉,“桑吉,为何,为何是你天生拥有一切?”
“因为我放下了太多得不到的。”
“你什么得不到?19岁来拉布达,23岁成为上师,现在手握大权,佛僧将毕生所学全部授给了你,你还有什么得不到?究竟是你要太多,还是我本不该和你争?”
“牧左,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你呢?桑吉,那你呢?”牧左颤颤巍巍地向后退了几步,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终于有了这么一天他可以对他不再毕恭毕敬,可以将他心中所有的郁结,不满,不甘,不安,全部发泄出来,可是这一天比计划中来的要早了些。
“至少我不会和鲜奴族勾结,至少不会拿臧域做赌注,至少不会背叛佛僧的教诲,牧左,你究竟要什么?”
桑吉移目望向天际,是在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背道而驰,渐行渐远,他不是没有想过要将手中的大权交给他。可是臧域生死攸关,现在交给他无疑就是将他推至风口浪尖……
“哈哈,我要多少,你说我要多少,我要佛僧所有活着时候给你的一切,我要这拉布达,我要这万里臧域,我要你死,要你生不如死。”
“即使不是我,换作是旁的人,你也这样?你究竟是恨我如此。”满树零星的叶子尽数落去,萦绕在几人之间,桑吉看着牧左疯狂的作态,心里面终究不是滋味,是他让他等的时间太久,究竟还是他没有处理好臧域政务,才让臧域西面临敌,再不复往日辉煌······
“我恨这世道,恨上天给我的这命,桑吉,即便今天我死了,你也不会好过,这拉布达谁也别想好过。今天这样的结局,我早已经知道逃不过,但好在我还可以这样坦白地说起一切。”
“你的死不过是一纸仆告,过了今天和明天,便都是过去事了。”
相比于牧左声嘶力竭的大呼小叫,桑吉的声音清朗如素,可在今天这样的局面下却渗着一股决然之态。
“我这样的结局在你心里盘算过无数遍了吧?即便我死了,也不会让臧域安宁,我逃不过你,难道你就能避过普雅吗?”
桑吉闭目敛神,枯寂的心终是在听到那两个字时开始跃动起来,他只得咬紧牙关,将所有痛苦、愤怒、隐忍全部吞入腹中……
别人都说他是得道的高僧,别人都说他是静水流深的人,可是他明明还是一介凡躯,他也会痛也会伤,偏偏是牧左,偏偏是他,伤的他体无完肤,再无隐忍。桑吉双拳紧握,蹙眉敛神,复又一字一顿地说,“牧左,死,不过是头点地,你我之间的恩情也好,怨恨也罢,由这拉布达数万僧人来决断吧!”
牧左颓然地倚在树上,眼目泛空,他望着桑吉忽然之间便又声色俱厉,“好,是生是死,由他们断决!”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明朗洪亮,一如往常那样,声如钟磬,牧左似乎是高兴这样的结局?还是只是粉饰太平,掩饰他的失败,还没有开始便已经落空的败局?
这样的结局在他心里出现过无数遍,午夜梦回,他终于可以睡几天好觉,终于可以放下所有的心思芥蒂去接受这样的败局。可是这才只是一个开始,他的死不过是他满盘计划里微不足道的事情。
“静也,你去吩咐人,夜时所有政务院的僧人在日光殿集合。”
“桑吉,这……”
“来人。”未等静也说完,桑吉朝着殿外唤人,语调冷厉铿锵,声声分明,“将牧左带去日光殿,好生看管。”
殿外进来的一种僧人纷纷弓身行礼,齐刷刷地应声响彻天际。
牧左看着前面走在人群中间的桑吉,嘴角浮起一道意味不明的笑意,他朝着桑吉大喊,“我的结束,只是你的开始。桑吉,你好自为之!”
桑吉听言顿了顿步,秋风扑面吹来,仿佛将这一秋的凉意全部吹向了他。他本想回过头再看看他,再看看那个曾经悉心照顾过他,如兄长一般的人,他很想再看看他。
可是他不能,也不敢,事已至此,由不得他心软。
一行人出了山河殿后,又朝着华恩殿走去,行到殿门前桑吉抬起头望了望那三个鎏金的大字。他忽然想到佛僧离世前的那个晚上,想到了他曾说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