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这秋时将末,阿爸就要忙碌在酒场,为的就是酿下冬天的酒水,他们再去四地做卖,不然的话今年他们又得亏损好大一笔的银子了,若是被尚之大爷知道,定然对他们的日常饮食支出就会更苛刻了。
卓家酒肆,一整个早上卓牧便招呼了尘仰和森格起来清扫卫生,这不几人由楼上到楼下,再到后院,一一打扫了个遍。正欲坐下休息饮茶时,一道清亮的声音从店外传来,“森格,森格,那几个鲜奴族人要走了。”
森格闻言紧忙迎了上去,尘仰和卓牧相视一眼,亦是起身朝店外走去。
来的人正是那一天阻拦几人入拉布达的小沙弥,朗朗秋阳下,他身上穿着不合身的绛红僧衣,肤色黝黑,一双眼睛清澈明亮,正站在氆氇布旗下喘着粗气,森格疾行几步走到他跟前,出声询问,“仁度,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你爱信不信。”那僧人仰起头瞥了一眼人高马大的森格,又侧身朝店门前站着的两人望去,眼见得卓牧也向他这边看过来时,便又迅速抽回身体,结结巴巴地说,“那,我便,走了。”
话音刚落罢他便一溜儿的跑了,尘仰见状噙着笑意走了过来,“森格,真有你的。”
“嘿嘿,就是那天的沙弥,叫仁度。”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这般好了?”卓牧跑过来笑意盈盈,出声质问着森格,早知如此那日就不该喝酒作乱了嘛。
“就是那天我们去拉布达送信函,我不是压伤了他么,第二天拿了清肿的草药给他。”
森格憨笑着一边折身往店里走,一边朝卓牧和尘仰解释着。
“哎,森格,你来,赶紧的。”
几人刚要进店时身后又传来那小沙弥的说话声,仁度几经思量终是决定将事情告诉森格,“快点,你来。”
尘仰见那僧人焦急的样态,许是有什么紧要事情,推了推身边的森格。
待森格走进时,那僧人勾了勾手指,森格一脸茫然,那僧人复又跺了跺脚,“你倒是蹲下啊。”
“哦。”八尺之高的森格闻言打忙蹲下身来,仁度凑过去在他耳边低语了一番,又跑着回了拉布达。
“尘仰,刚刚仁度说那几人抬了一人之高的如来金佛。”
“那就是求亲没有成功,他们也不想想堂堂臧域上师来做拨姻缘的事,能有几成胜算。”
尘仰目光平静,晴空明日里那月白镶金广袖长袍上的金缕绣纹,丝丝分明,衣缘滚边处尽是莲花静放的样子,风来拂衣,尘仰觉得天气转瞬寒凉起来,这冬日总归要来了。可是,如此一说卓牧也不用去和亲了,那便好了,她也不需要日日愁眉不展了啊。
“那小牧就不用去和亲了?”
“嗯。”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回身时看了一眼卓牧,她却并无半点喜色,“卓牧,你小妹的事就不要多想了,她去了鲜奴族自然是有人照顾的。”
卓牧仰起头看了看尘仰,她是不用和亲了,可天都这样冷,不知卓野小妹在鲜奴族可好?
森格见势拉了尘仰一把,招呼他到一旁来,旋即敛着嗓音说,“仁度说,那金佛里藏了一人,你看这事……”
“他怎么知道的?”
“那金佛几日前开了光,他是见过的,一来是因为空心锻造,其次就是那些个僧人抬动金佛时,他亲眼看到那金佛镂空处漏出的僧人衣摆。”
“那这事可就复杂了。”
“你看要不要回拉布达通报你跟习的上师,我去找仁度帮忙。”森格说着刚要转身离去时,卓牧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胳膊,“阿哥,你们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
“我都听见了。”
“真的?”
“你说呢?”
卓牧撒娇一般放开了森格,复又转身朝着一旁的尘仰说,“才这几天的功夫,你看看阿哥都跟你学成这样了。”
森格听罢有些不知所措的挠了挠头,转身看着尘仰。
尘仰噙着笑意走过来,森格看得他这般愈发是难以理解,可真是说变脸就变脸。
“小牧,你去后院拿些酒出来。”尘仰看了看卓牧一脸犹疑的样子,却不知何故提到了酒便想起那一日她闹腾着进拉布达的样子。
“快去,快去。”森格接上尘仰的话,语声刻意加重了些。
待卓牧去了后院,尘仰拉过一旁的森格,“那就是鲜奴族人的奸计得逞了,否则也不会在一天的功夫就离宫。”
“那这事可咋办?”
“现在回去通报上师肯定是来不及了,再不去阻拦,臧域恐是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尘仰眼目成空,望着那随风迎动的氆氇布旗,心间涌现过一幕幕不堪遐想的场面。现在的臧域早已经不是鲜奴族的对手,两族一旦交战臧域势必会生灵涂炭。这么多年,他跟着看上师修习佛法,读万卷经书,参悟深涩难解的佛理,禅宗,静也师傅说只有参悟了这一切他才可以成为奎章之才,以后帮助桑吉上师分忧解难。
可是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从来都不在那卷卷经书里,不在那青灯古佛上······
只有牧左大叔会在夜深霜露重的时候偷偷来华恩殿看他,酥油灯烛的暖晕里他们促膝长谈。他讲起政局,讲起佛僧的辞世,讲起天朝年来鲜奴族,蒙族,臧域三族之间弱肉强食的生存关系。
所以今日之事尘仰能看得懂权势的博弈里,一个人,一句话,甚至是一个字,都会搅动风云。
“那可完了,鲜奴族狼子野心,尘仰,咱去劫了那三人吧!”
“他们身上配有刀具,那日夜里的事我现在想想都后怕。”尘仰心里云翻浪涌,这样的局势,又岂是他一个少年就能控制住。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佛僧辞世的这些年里,桑吉上师为何会老去的那样快,那样的猝不及防。
弱肉强食,从来都是,可是臧域从来都不是强者但也从来不是弱者,如今的局势,桑吉上师定然拼尽了全力,否则臧域早已经沦为鲜奴族铁蹄之下的尘埃。
“怕什么,他们比不过我力气大。”
尘仰仰头看了看森格,复又招呼他蹲下身来,在他耳边说了些话。
“尚之大爷呢?”
“这个时辰也该到店了。”
卓牧刚出店门就听见尘仰的声音,她一边答复着一边提了两坛青稞酒出来。
“你看,那不是来了嘛。”
卓牧说罢便欲要朝着从街巷袅袅桑烟中正风尘仆仆而来的尚之大爷大喊,森格打忙过来掩住卓牧,往店里去罢。
尘仰稍作思忖终是定下心思向街巷那边走去,尚之老头一如往常佝偻着身躯,哈欠连连。但见来人华服锦缎,心思倒也沉了沉,他迟早得宰上他一笔,不然他到死了也真是不能瞑目啊。可又一想到人高马大的森格成日与他浸淫在一起,他还哪里有机会啊。
“尚之大爷。”
尘仰面露伤情,神色更是覆上层层阴鹜,桑烟轻缭,隐隐约约间倒也瞧得他目中带泪。
尚之老头看了看他身后,没有卓牧,亦没有森格,再看这少年神情悲郁。卓洛店主临走时将卓牧托付他照管,这臧域不比过去那般安定,莫不是出了什么乱子,他便打了个精神,出声问那少年,“可是出了什么事?”
尘仰提步跑过来,“尚之大爷,昨日有鲜奴族来酒肆闹事……”
“小牧没事吧?”
“他们要与小牧和亲。”
“那小牧现在人呢?”
“被那鲜奴族人带走了,可如何是好?”
尚之老头蹒跚着走了几步,复又折身回来,拉着尘仰的手出声催促道,“赶紧跟我去找,再晚就来不及了。”
“是三个鲜奴族人,尚之大爷我们敌不过他们啊!”
尚之老头闻言未做回应,只是加快了步伐朝漫河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