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秋时将尽,每岁,臧域待嫁的姑娘便恭候吉祥天母节【1】这一日的到来。虽说是秋日时尽,但天高云影阔,阳光倒也温煦,叶落之木稀稀落落林立在漫河两侧,远望去,山痕轮廓分明,秋水像流经臧域的一条月白色绸带,蜿蜒曼绕,盘旋在天地之间。
旭日初升,卓家酒肆店门前氆氇旗布上单印一个酒字,黑底白字,迎风而动,正呼呼作响。显然晨时刚刚开业,来客寥廖,一楼店内桌椅木凳被阳光照的闪闪发亮,店柜前坐着一位鹤发苍颜的庞眉老者,日光透过一侧的窗牖洒在那人身上,金光熠熠,平添了一丝暮年老人的慈祥之态。
“阿姐,你能不能快些?”
二楼半开的窗牖,窗前帘笼被人拉开,卓野探出脑袋朝着东南方向望去,语声清脆带着些若的娇嗔和焦急。
“瞧你这般着急,阿爸知道了肯定要责罚你。”
寻着声音望去,便看见从外屋进来一位身穿烈焰红袍,腰缚银洁莲花配饰的姑娘,撩起的烘帘吹入急驰的过堂风,吹的那姑娘腰带下方的绛红流摆漾来漾去。这是卓牧,是先前探窗远眺姑娘卓野的阿姐。
“才不会咧,阿爸又不在,尚之大爷尽管睡觉,除了收银做账,哪里会顾及我们。”
此时卓野右手撩起帘笼,正踮足朝外望去。卓牧面含笑意走到轩窗前,朝外望了望,对着一侧小半个身子的姑娘嗔怪道,“都怨你,起了个大早,都没有开始。”
“阿姐这样心急,可是看上了哪家俊郎了?”
这话一出惹得一旁的红袍姑娘动怒,提拎了卓野的耳朵便往外走,那姑娘疼的呲牙咧嘴,正要开口求饶时,窗外飘来隐隐绰绰的号角声,那声音悠远绵长,像一道通天及地的光痕。
原来今日便是臧历十月十五日的吉祥天母节,是臧域姑娘们焚香诉愿的日子。只有今天她们才能踏入这臧域最大的宫寺——拉布达,去面见白度姆佛像。而到了晚暮时分,她们须离开拉布达回家,路遇男儿郎都会被赠送或者讨要礼品,以此结一段尘缘。
“听听,要开始了呀!”
卓野清越的声音惊了楼下正打盹的老者,卓牧探身望了望楼下,见尚之大爷离桌的身体微微动了几下便又耷拉着脑袋沉沉睡去,这才安下心,朝着身后的卓野劈头一掌,“要死啊,你这么喊咱俩谁也别想出去了!”
卓野挠着脑袋望了望楼下,“卓野,你再这般粗暴,活该你着急去拉布达。”
说完便笑着朝楼下走去,身姿幼小,步态动人,边走边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惹得一旁怔愣的卓牧气愤不已。
俩人猫着腰,轻手轻脚地正要蹿过柜桌前,幽幽地传来一道声音,“到哪里去?”
卓野正要直身时,被卓牧一把摁下来,另一只手赶紧掩住卓野的嘴,心下忐忑不已。恐怕今日又是有缘无份了,来臧域都七八年了,还没有进过拉布达,也没有过过吉祥天母节,一想到这些姐妹二人便觉得人生苦短,回头无岸。
卓牧刚要起身,悠悠地飘来一道声音,“酒钱给了再走,好来好往嘛!”
两人掩面相笑,卓牧翻遍卓野的衣物,拿了碎银起身放到那老者伸在台柜上的手,便提步向外跑去。
出了酒肆卓牧卓野便觉了无后患,像脱缰的牦牛快活地穿行在街头巷弄。卓野行在前头,卓牧跟在后面,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拉着闲话。
秋风入街巷,树动叶飘零。清爽的凉风吹来,淡淡的煨桑的香味弥漫在长长的街巷里,卓野转过身来,一边后退,一边说话。
“阿姐,你知道那赤宫里住的是谁吗?”
“臧域佛僧啊!”
“我是说,这佛僧是不是老态龙钟,像尚之大爷那般老糊涂呢?”
已然秋暮天凉,放眼望去满目都是一片萧瑟的荒芜之景。两人经过成排而立的古树,树干粗壮,枝桠繁茂,叶落纷纷,像黄色的飞雪,卓牧望着一身嫩黄衣袍的卓野,身态轻盈,正背着手踩着地下金黄的叶落。
她时而转过头来朝卓牧望去,时而似无拘自在般疾步行走,只在不经意间卓野身侧便经过了万叶千黄。
“许是中年大叔呢?”
“不好,应该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僧人。”
“小野啊,那毕竟是臧域最大的王,怎会那般年幼。以前听过阿爸说,那佛僧已经年暮了。”
“若是少年郎呢,我定是要在那天姆佛像前求请阿姐能遇见他。”
卓野微微侧过身体,出神地望着后面的卓牧。
美目盈盈,皓齿红唇,肤如凝脂,静若处子,她觉得古人这样的辞藻都无法修饰阿姐的美丽。今日阿姐的发辫里辫入了素白丝线,丝丝分明,更衬得那青丝黝黑了几分。可真是青丝丰饶,发浪婆娑。
卓牧是她有生以来见过唯一一个美貌的姑娘,当然是在她不动手的情况下。
“休得胡说,找个和尚回去定然得天天吃素念佛了。”
卓牧笑着回应,妹妹卓野总爱胡言乱诌,常常说些无稽之事。
“我今日定是要爬上那赤宫去瞅瞅。”
到了转弯处,卓野留了一句话便跑开了,卓牧顿足哀叹,今日可别出什么乱子。
转个弯向前行百步,便可望及赫然醒目的巍昂宫寺,傍山而建,山高万丈,抬首望去,只见得朔白的宫墙拔地而起,耸入云颠,最高处隐约的赤宫似乎被来云没去。
未到晌午便有众多姑娘结群出现在拉布达城角下,身着新装,发饰精致,多数姑娘维持了臧域人特有的习惯,将长发辫成无数小辫,发丝之间缠绕多彩丝带,其实这般装饰也只有个性分明的女儿才敢,寻常女儿家都是编入纯色丝带。而那衣物配饰皆是手工做绣而成的纺织布料,颜色皆为素雅之色,如此身着鲜艳衣物的卓牧卓野在人群中分外醒目。
一行人入了拉布达东侧的偏门,跟着身形修长,着了绛红僧衣的僧人,经过几道狭隘石径后,拐个弯便看见一处宫殿,殿前的青石小路两旁是长势茂盛的古树,枝桠繁密遮住了晴天日明。
微风徐徐,树影婆娑而动,枝稍秋叶纷纷落地,俨然是天凉秋消的暮景。
进了宫殿走过长长的正厅,尽头处是白度姆佛像,立在对面的便是慈悲的释迦牟尼佛像。佛像前供奉了成百上千盏酥油灯,灯火明跃,一行人顿足下跪,望着白度姆祈福诉愿。殿内寂静无声,只余光火明艳,万千明光恍惚的像经过佛前的溪水,接着此岸与彼岸。
僧人通报仪式结束,一众人三步一回首望着那佛像,带着些许期盼终是跨出了偏殿,延循来时路往回走。前面的人群忽而语声鼎沸,姑娘家多的是说三道四的本领。卓牧正要向前打听时,回身时才发现卓野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时候前面的姑娘对着另外的姑娘说,“漫河边上死了一个人?”
“谁干的?咱臧域自古以来还未有这等事发生。”
“许是鲜奴族。”
“死去的是咱臧域人吗?”
······
后面的话卓牧还没有听完便跻身到人群中寻找卓野,眼见得日暮黄昏临近,阿爸该要到酒肆了。她俩今日外出祈请,一旦被阿爸发现少不了一顿责罚。
卓牧心下越想越着急,这卓野真是野惯了,待找到她,她定然不会轻饶了她。
从前至尾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问及前面的姑娘皆说并未见得嫩黄衣袍的卓野。
卓牧恍惚地被人潮推出去,挤过来,待到东门时,她怅然想起卓野早上说的那句话。
“我今日定是要爬上那赤宫去瞅瞅。”
思及此卓牧便折身返回,这拉布达亭阁屋舍,梵宇僧室千间有余,分为素宫和赤宫,素宫殿堂众多,一殿圈着一殿。傍山而建,合顶的中心处便是赤宫。而今日她们去往的只是素宫的一小处偏殿,卓牧穿行在一道又一道的宫巷间,轻声唤着卓野的名字。
天色渐凉,叶动的婆娑声由远及近,她真是乱做了一团。
这臧域群民信佛,一代又一代,子子孙孙,所以这里也被内陆人唤作佛域,而臧域最高的统治者也就是那住在赤宫里的佛僧。
没有人见过他,大家只知道他能为臧域,为众生带来平安喜乐,其他一概不知。阿爸自打进了这臧域,便不让她们学臧域民的习性,头几次他甚至出手打了她和卓野。
卓牧经过了几条长巷后便走到一道殿门前,那门面装饰了奇珍的宝石,有珊瑚,玛瑙,松石,还有翠玉。走近时便可看到那漆红门面上画入了琳琅满目,栩栩如生的佛像图案。日光斜斜地打在那殿门上,鲜艳的色泽和粼粼的亮光,晃的卓牧有些失神。
卓牧进了那殿门便看见一侧盛大的宫殿,高高的门楣上依然还是斑斓的雕饰画,周围镶入吠琉璃,带青玉,可真是辉煌炫目,华丽壮美。而那门楣下垂着长长的烘帘,黑底氆氇布帘中间是白色的吉祥结绣纹,卓牧停步顿足,呆呆地转过身来望着眼前的殿堂。
犹如心间升起一股浩瀚的深海,巨浪一波波地朝她涌来。有生之年,她第一次见过这般令人望而生畏的殿宇。
在这拉布达卓牧自然知道不能大喊大叫,惊动了僧人,她估计必死无疑了。这时候,风刚好吹动烘帘,她侧着身体轻盈地钻了进去,殿内一片辉煌明耀,成排的鎏金佛祖,宝象金妆,玉缀珠联,累万盈千,以及成排的雕饰精美的酥油花,还有案桌上一排又一排的酥油灯。火光通明,照得成排的巨木楹柱上华丽的图腾分外鲜活。
卓牧望着赭红地毯中间的吉祥八宝图纹【2】,脑中一闪而过的是,先前听到姑娘们说的,漫河那边死了一个人?
【备注】【1】吉祥天母节:藏历10月15日是一年一度的藏族传统节日——普面土钱,即“吉祥天母节”妇女们在这一天刻意梳妆打扮,外出游玩,为自己将来许个好愿,据说是女性这天许的愿通常是很灵的。
【2】吉祥八宝图:藏族绘画里最常见而又赋予深刻内涵的一种组合式绘画精品。大多运用在壁画、金银铜雕、木雕刻和塑造的形式出现,这八宝吉祥物的标志与佛陀或佛法息息相关。八吉祥图分别为:宝伞、金鱼、宝瓶、莲花、白海螺、吉祥结、胜利幢、金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