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星罗密布,高原的东风一如以前无数个日夜那般卷地而起,掀天而过。
漫彻在整个议事厅的沉默里的,仅是厅外一声又一声烈风的凄鸣声,在场的所有人缄默无言,各怀心事。
卓牧守在托娅旁边,郁将军和穆将军站在他们对面,室内红烛乱颤,那火的微明一会儿划过穆将军,一会儿拂过郁将军,相比于穆将军的风平浪静,郁将军面目阴沉,眉峰聚拢,眼目之光更显凌厉。
此时此刻的郁将军,哪里还有往日里随在托娅身边柔光似水的温情,一身四方风从的凛然之气早已经漫的整个议事厅都充斥一种心惊胆战的寂静。
托娅自是见此状,闭口不言,只是痴痴地望着对面的郁将军,卓牧其实一直想问一问托烨哪里去了,可是一直没有机会。
托烨会不会在大火中丧生?会不会受了重伤,怕她担心让所有一众的人对她守口如瓶?
卓牧知道有些情深,早在初见的时候便已经注定。一念清净,烈焰城池。她达不到这种境界,她心交于尘仰,可是往日里有托烨在的每时每刻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正当卓牧想着这些时,随着推门的声音,一道冷风先人而入,打了一个回旋一般,又猝然消于大厅之内。来的人有三个,分别是桑吉上师,静也师傅,还有身披红色大氅的尘仰。
月光穿过门窗洒下一片银辉,他们背光而立。
“将军心中所忧之事,我又何曾不知?换做是旁的人,领兵来臧域正睹鲜奴族血屠拉布达僧人,紧随其后拉布达上师勾结鲜奴族,蒙族公主差点被人行就龌龊事宜,我擅自离开前臧域回拉布达,这些事早已经将臧域推至了风口浪尖。”
桑吉上师平博无澜的声音一如月光的清凉明透一般,他定定地站在原地,背后皎皎银辉在他身上留下弥长的清光。
他移目望着站在大厅一侧的天朝将军,稍作停顿以后道,“臧域在天朝内陆也是佛域,旁的人不解其意,但身为臧域人我明白,世世代代信佛的人明白何为臧域?我们信善守仁,所以我不去抢不去争,可是如果弱肉强食是必然的因果存在关系,我们也是要活下去,臧域也要活下去。”
“郁将军,你自是生活在天朝不解西北三族。这里虽然荒凉,却也人烟遍地,有人的地方就要纷争,有人的地方便会有生杀抢夺,这个道理大皇帝懂,你也懂。所以这也是这么多天将军可有隐忍臧域这么久的原因。”桑吉上师说话间转身向门,门外是肆意轻狂的寒风大作,一直过了很久,风声渐小,“带上来吧!”
话音刚落便有一众人走了进来,男女老少,鳏寡孤独,妇女孩提,横着站成一排,纷纷弯身朝着天朝将军行着臧域的礼节。
郁風望着这那些个个饱经风霜,衣不蔽体的臧域人,堂堂七尺男儿,征南战北的心忽然之间温热起来,“你们不必行如此大,臧域也是天朝的一部分,我们,自是一家人。”
“将军可知我今年七十有八,自古七十老来稀,我这样的年纪怕是臧域最长寿的人了吧。”那臧域老人视线从一旁的桑吉上师身上移到站在前面的两个天朝将军身上,再开口时早已经老泪纵横,“我一生为善守仁,日日诵经祈福,可是到头来我儿一家全部惨遭鲜奴族人的毒杀,我这样的年纪若不是得拉布达上师桑吉照拂,又怎会苟延残喘至今啊。我的小孙儿那年才三岁,三岁孩子啊——”
鲜奴族对臧域边界的挑衅,卓牧自是知道的,从来极尽手段,生杀抢夺,无一不做。听着那老者凄哀的语音,卓牧便想到了远在鲜奴族的阿爷,也不知他还认不认得自己?现在这寒冬腊月可是有安居之所?还有阿妈,她的脚寒是不是又加重了,达妄是不是又差人让她做低三下四的活儿?
“我11岁时,他们屠杀了我一家,若不是阿爸拼死护我,现在也成一缕亡灵了。这么多年,我依然信善守仁,不去作恶为善,这是臧域人骨子里的天性。佛域究竟是佛域,又岂是鲜血和屠杀能抹掉的。”
说话的年轻人,眼目灼灼,神色极尽苦痛,清明的凉月洒在他身上,淡淡的光痕一如他纯净向善的心一般,明净透亮。
他的话语刚落罢便有妇人接上话,“我眼睁睁看着三个孩子死在鲜奴族的环刀下,那刀冷森森的凉啊,我受了他们三刀,可是上天没有收走我的命。现在想想,那么凉的刀搁在孩子身上,就像搁在我心上一般,他们毕竟还小啊,一个7岁,一个5岁,一个2岁,他们既生为人,何错之有?我们这些个人依然还得活下去,转经,扬风马,日夜诵经祈福,不为自己求安乐,为的是众生······”
那妇人哀凉的声音后是颓羸倒地的虚弱,瘦骨嶙峋的身姿就像一株草,随风而倒,托娅紧忙跑上前去扶着那妇人,卓牧再望去时,托娅早已经哭的泪流满面。
她一向活在富贵温柔乡,曾经一度以为这世间所有的人都和她一样吧,即便蒙族不与臧域过分亲近,可是托娅游历前臧域这么长的时间里,究竟明白,人生而为人,多的是艰辛。
但她从来不知道,还有人活的更艰辛。
·····
等到所有臧域人说完时,议事厅又陷入了寂静,间或会有抽鼻子的细响,若不是这些人能够走出来说起这些事,是不是便不会有人知道臧域这些年里究竟遭受了怎样的危机起伏?
“你们的事情”郁風声音哽涩,闭眼稍沉了片刻道,“我自是心怀愧疚,若能早日领命便也不会——”
“你们先且退下,伫兵安置好了房间你们好生休息,我保证今日以后臧域再无生杀之事!”
“今日之后臧域再无生杀之事!”穆将军应着郁将军的话,而后浸泪的眼睛落在那一排的臧域人身上。
待一众人走后,郁将军迎着月光走向桑吉上师,最终在他一步之遥的地方顿足,“对臧域,我们有责!”
“将军不必如此,能得天朝照拂,臧域万民自是感激不尽,将军又何须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