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心思啊,哪里懂的隐忍内敛,何况静也是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的人,哪里会不解他的不甘。
“你今日前去见卓家姑娘,可生了乱子?”
静也温从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尘仰睁眼间抬首望着那赤烈的金樽佛像,十几载,他一如既往屹立在日光殿。
若他真能顺遂人愿,那该多好。
“师傅若不信我,便不会放我出拉布达。”
静也勾唇一笑走上前来,与尘仰并立一处,“黄昏总会让人心思泛滥,要出去走走吗?”
尘仰似是没有听得懂静也话中深意,却也未搭话。
“孩子,静也师傅有话跟你说。”
他说话间迈着长步往殿外走,尘仰顺了顺僧衣,跟在其后,亦步亦趋。
只是将近黄昏,夕阳才会这般腾云驾雾般的美好吧。
两人前后脚刚出日光殿,晚风迎面扑来,花木草香之气随之汹涌而起,尘仰抬首间望着一天的流霞绮丽。
耳畔间或响起凉风经万木的婆娑声,时而还有拉布达各大宫殿佛堂里涌来的梵音呗呗。
静也领着尘仰经过长长的廊巷,百转千回,夕阳一点点流失。
这是通往月光殿的巷子,尘仰鲜少去月光殿。
“师傅,以前你可不允我去月光殿。”
静也行在前面,步调时缓时快,晚风扬开他的僧衣,他竟不自知。
这般心事重重的样子,尘仰很少见过,他侧头间看见夕阳的余晖落在宫墙上,留下一片又一片的影动,静也师傅修长的身形亦在期间变幻。
“时光总是这样的快,一晃而已,你就长大了。”
尘仰紧走几步撵上静也师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流霞绮丽,落在静也脸上,他的眉眼轮廓在渐暗的黄昏里异常分明。
他看的出神,以前从未觉察到静也师傅竟是这般美貌的人。
“成长总是伴随着太多心烦的事情,小仰,你看看这拉布达——”
静也顿下来,举目四望,眼之所及,尽是拉布达魏昂壮阔的宫殿佛堂,一砖一瓦,一沙一石,在寂静的黄昏里如是庞然大物。
尘仰亦是循着静也的目光望去,“这里再华丽,终不过是一砖一瓦砌成的一方世界。”
静也轻笑一声,扫了尘仰一眼,便又接言道,“小仰,你可想知道牧左的事?”
他的声音虔真而又温和,似乎浸着一股烈烈深情。
尘仰别过脸望着那宫墙上斑驳的影动,“他,不是我杀的。”
“我知道。”
这样的答复尘仰似乎始料未及,当夜正如所有僧人看到的那样,牧左倒身在血泊里,他手握尖刀,神色惊恐。
“可拉布达的僧人不相信,桑吉上师——”尘仰哽声道,“桑吉上师亦不相信。”
“万事皆有究竟,你所为不需要在乎旁的人如何想。”
尘仰转过身红着眼睛盯着静也看,这是入拉布达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听得到的有关于安慰的话。
“我从未想要去解释,但牧左用一死桎梏了我一生。”
静也望着眼前早已经与他等身的少年,今时不同往日,他的目光里多了些许成熟和坚定。
“如果牧左不死,拉布达永远不会有人记得你的名字。”
他走过来,压下喉中的哽痛,“他用一死成全了你。”
他用一死成全了他。
那些过往云烟,像一场梦,压的人看不见未来分不清现在。
一晃而然,尘仰终于理清那一日发生的种种怪异之事。
原来他早已经做好了打算,讲起他与桑吉上师的旧事,也讲起他同老上师在佛僧病逝以后不顾一切去寻转世。
那时候尘仰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份,牧左踏遍千山万水寻他回来,又不顾一切清规戒律夜夜前来同他讲起当今政势风云。
他讲起桑吉上师的过往,有过一个爱的人,有一颗执拗不甘的心。
那时候尘仰就该明白,人之将死,隐藏于心的秘密势必会在亲近人面前全盘托出。
如果他提早去回念那些细枝末节,是不是便会越早明白他的用意?
“可是我让他失望了,居身这样的境地,我辜负了他的苦心。”
“小仰,你未曾辜负任何人,牧左如果见到现在的你,他不会后悔曾经所为。”
“可我依然记恨他,静也师傅,为什么偏生是我,得了这样的命?”
“你可以恨他,但千万不要忘记他。”
尘仰自入拉布达便是静也悉心照料,虽然每月只能见面一次,但他早已经把尘仰当成了心中至关重要的人。
“上天好命,总是这样折腾人。”
他笑语间提步往前走,“正是如此,我们每一个人才活的如此不一样。”
静也不知道如今活在尘仰心中的牧左是何种形象,也不知道他是否会感激他,但他唯一记挂的是,希望他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这一生里,有过那样一个人,用尽他一生的气力,维护着他。
尘仰跟在静也身后,压在眼里的泪径自淌个不停,这样悲痛无助的情绪,同他得知阿爸阿妈亡故时一模一样。
“想哭便哭出来吧,月光殿鲜有人迹。”
静也师傅温和的语声随夜风拂向尘仰,他垂着头,凭着眼泪流尽,流尽了便真正成为一个无畏无惧的人。
桑吉上师希望他成为那样的人,老上师也希望他成为那样的人。
直到暮色深浓,两人便又折身往日光殿走,月圆垂挂苍穹,皎洁月色里拉布达的宫殿佛堂似如天上宫阙一般。
才刚到日光殿便听到巷子里传来一声接一声猝急的行步声,静也蹙着眉,低喃一声,“桑吉回来了。”
旋即循着脚步声的来处迎了过去,尘仰亦是跟在身后,恭迎桑吉上师回宫。
有时候,桑吉上师亲和地如是故友一般,他慧智高深,尘仰很喜欢听他讲解经书。
有时候,桑吉上师静水流深,平静的如是夜色,让人根本无从揣摩,这样波澜不惊的人,究竟给尘仰安排了何种命运?
没多久一群僧人便涌了进来,静也踮足朝人群间望去,并未瞅到桑吉的身影。
反倒是从人群中走来一位僧人,身穿金缕僧伽黎,因着鲜奴族达妄上次血屠拉布达军事院数千僧人,桑吉回来以后便重新整顿了军事院。
而静也对这些个僧人却是一知半解。
“静也师傅,上师来信说要晚点回宫。”
静也点了点头未做应答,只是借着月色细细打量着那僧人。
那僧人似是心有余悸,思忖了片刻,才道,“天朝皇上入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