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雷随着皇帝一一转遍曼河两岸的经筒后,两人便经过已经生出青绿的蔓草丛往拉布达方向走。
皇帝前往拉布达素宫,穆雷告命退下,只身一人前往了卓家酒肆。
寂静的酒肆,少却了往日人来人往的热闹,店外氆氇布旗迎风掠动,早已经被风吹日晒褪色的黑底布旗隐隐发白。
穆雷顿在酒肆布旗下,犹疑不定,白玛父女二人离世,对于卓洛来说那是天大的打击。
就像失却亲人一般的苦痛吧,他数年来拼死守候的人啊,就这样如风一样即刻消失,无影无踪,没有任何征兆。
而眼下卓牧必死的处境,卓洛还不知道,若是被他知道了,怕是更活不下去了。
穆雷思索了片刻,终究还是迈着步子进了酒肆。
尚之老头一如既往守在柜台之后,拨动盘珠,珠子伶仃作响,在寂静的酒肆里格外醒目。
见人推开了酒肆店门,尚之老头头也没抬,便打发道,“近日酒肆歇业,改日再来吧。”
苍老的声音少却了从前的咄咄逼人和狡猾,却更多的是暮垂的老态。
“大叔,是我,穆雷。”
他进来转身合上店门,大步行至台柜前。
尚之老头紧忙走出柜台,往后院走去,“去给你拿顶好的青稞酒来,你快去楼上看看。”
“卓洛怎么了?”
尚之停下来转身望着穆雷,“生了病,有几日了。”
说罢便哀叹一声去后院取酒去了,穆雷未经犹豫提步往通梯上走。
才刚入卓洛的房间,扑面的药味直呛人咳嗽起来。
是臧域土生土长的草药,药烈,所以味道也浓烈的惊人。
“卓洛——”
他唤了一声,躺在床上的人咳嗽了几下,硬是撑着身子坐起来,“身体大不如从前了,你看看尚之大叔,再看看我,哎——”
“几日便能好的病,请过医师了吧?”
穆雷说话间坐在床榻一边的木凳上,见卓洛点头,便也放心了。
“白玛总归是为小牧打算。”
卓洛长叹一声,“总是我没能守护好她,该是我的错。”
“用尽一生替他(皇上)守护,卓洛,你究竟是太傻还是太真烈?”
有时候他就不懂,臧域人怎偏生的如此执拗,认准的事情一生都不变,哪怕受再多苦难,还是守着一颗初心。
“当年情义,我卓洛一生不能忘。”
“皇帝入臧了。”
卓洛闭上眼,哑声道,“是因为鲜奴族的事情吗?”
“或许是,或许不是。”
“只希望小牧能得蒙族庇佑,再无性命之忧。”
两人沉默半晌后,卓洛目中无光地望向窗外。
穆雷心下一紧,手不由地攥紧了衣袍,他轻笑道,“蒙族新王毕竟是至真至善之人,卓牧那孩子定然会一世无忧的。”
卓洛未接话,穆雷局促地站起来,在床榻前站了片刻,欲要离开时,又转身说道,“尘仰,后日便要举行佛僧之礼的大典了。”
“那真是好事啊。”
卓洛自然不掩兴奋,他们这些人所作所为哪一件不是为了能让尘仰早日登上佛僧之位?
牧左拼尽了一生,卓洛紧随其后,穆雷更是不遗余力地辅助了一把。
总归是得偿所愿,卓洛眼中泛泪,脑子里倏忽而过的全都是以前牧左举步维艰行出的每一步······
大典之日在即,一众人等都在紧锣密鼓地忙碌着,拉布达几乎出动了所有僧人开始各项准备。
行大典之礼,便是昭告天下人臧域何人为王?
日子总是这般作弄人,平素的时候如指尖流沙,忽然而已,可现下看来,就是隔着今日和明日,后天却感觉隔了三秋。
一夜平静,次日天色大亮,臧域的春日,多是晴天朗日的好时节。
静也起了个大早,赶在僧人们诵早经的时候爬过1001阶石阶前去赤宫,他得这两日紧盯尘仰那小子。
佛僧之位咫尺可触,尘仰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静也自然看在眼里。
诚如桑吉所言,尘仰之心再难清净,可是未来的日子很长,他肩负臧域一整个部族的荣衰,世事无常终究会拂去他心上的尘埃。
越是心急越是心慌,静也总觉得有些不安,却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事。
“静也——”
沉厚而略带清朗的声音自前方传来,迎面正步步走来的是桑吉。
“桑吉,你这是去哪里?”
静也停下来,候着迎面而来的桑吉,与素日不同,今日桑吉身穿简朴的绛红僧衣,天色尚未全亮,微微的破晓之光下,来的人神色深沉,目空一切。
“打算出宫去走走。”
桑吉及不可见地笑了笑,晨风刮来,卷起一丝凉意,桑吉裹紧僧衣,猡拂前来。
他走过来往天外望了片刻,转头问静也,“要一起出去吗?”
“当然。”
天色熹微,蜿蜒曼绕的石阶自天端隐隐周折触地,漫长的石阶,此起彼伏,两个僧人,并肩而下。
经过日光殿,沿着曲曲折折的廊巷,两人未走拉布达正门,而是择了东门出了拉布达。
臧域的清晨,最是宁寂,安静的就连细细清风都来的弱不经心,空气扑面的新鲜,参着微微凉意。
“明日起,我们便要更辛苦了。”
桑吉边走边说,紧裹僧衣,静也落后他一步,细细打量了一番桑吉。
前日夜里他是披着厚重大氅,月天薄凉如水,他看到的桑吉却是挺拔雄壮,怎么一夜之间便如沧海一粟?
他不觉喉间一哽,“是啊,以后的每一步都需要你付出比以往多十倍的功夫。”
“如果——”桑吉拉长了声音,抑扬顿挫的声音忽然止住,再无动静。
静也和桑吉相识已有二十几载,自如拉布达开始便跟随牧左休息佛法功课,悟法明禅,一步步,都是并肩走过来。
有时候桑吉讳莫如深,像是漆黑的夜,让人无法猜度。
有时候桑吉若水中明月,清净透亮,悲欢离合,一眼望及。
“如果牧左在就好了。”静也搭上先前桑吉未说完的话,双目盯着前面的桑吉,他顿下步来,后背猛然挺直,如是被冷水浇透了一般。
这时日出东山,金光万丈,朝霞云影掩映在他身上,如是周身香雾弥漫一般,华而虚无。
没多久他便提步继续往前走,越是似是而非,越是放不下。
这样的桑吉在静也面前最为通透,他也没多想抬步往前小跑了几步,跟在桑吉身边。
他究竟是心有不甘,还是另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