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仰登上佛僧之位，这便是昭告天下人，臧域政权交由尘仰之手，从此以后桑吉再无做主的权利。
两人沉默着穿过街巷，臧域每家每户还未起床，门窗紧闭，清风扑面，一整条街巷空荡的不见人影。
两人出了街巷穿过蔓草丛，便来到了曼河河岸，远处五彩斑斓的琉璃桥横跨在曼河水之上。
璀璨夺目，五彩琉璃桥上镶入其中的各色宝石，熠熠生辉，远远一观，宛若天外来物。
桑吉并未走上琉璃桥，而是折身转动着那一长排的经筒，修长的指尖，在那古旧斑斓的木头经筒上轻轻一划，那经筒便径自转动起来。
一个接一个，桑吉行在前面，静也跟在他身后。
直等着拉布达诵经的声音此起彼伏的随风吹来时，桑吉忽然止步在经筒前，手指轻触经筒，却并未动作。
一刹的寂静以后，他转身凝视静也，“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如何看待牧左之死？”
这是静也藏在心头的事情，那一日尘仰也说起过，牧左之死，桑吉持有怀疑之心。
桑吉的话静也始料未及，他就那样呆愣了片刻，才喃喃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再提还有什么余地。”
桑吉侧身盯着经筒，指尖一划，那经筒便吱吱呀呀转动起来。
“能过得去吗？”他故作轻松地一笑，然后转身继续往前走，一边说话一边抬手转动经筒。
“你是不是怀疑真是尘仰下的手？”
“他的事该是有人跟你讲起过吧？”
桑吉答非所问，却是问了静也这样的话。
那一日老上师前来送他落在山河殿的信件，讲起了一些陈年往事，那些有关于牧左的往事。
“你也听说了吧？”
“昨天老上师跟我说了。”
“桑吉，牧左是有过错，那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可于你于我，他是一片真心。”
“我们佛家的人，谈起爱恨皆是虚妄一场。”桑吉弱不经心地说。
静也隐下心中情愫，缓缓说道，“爱也罢，恨也好，有人能记得他，总是件开心的事。”
桑吉再未接话，只是一个人迈长步而行，静也紧跟在他身后，看不到桑吉此时此刻脸上的神色。
该是落寞的，无所依靠的一种孤决吧。
山河殿，殿院前面有一棵百年银杏树，每到秋时，黄叶飞舞，旋转飘落，他们三人便会坐在树下，偶尔辩经，偶尔静坐，偶尔商及臧域政务，偶尔会为尘仰那小子责难老上师以后而想方设法讨好老上师······
过去的日子，有时候比未来都让人心怀希望。
“皇帝如果想要乱鲜奴族和蒙族结盟，会让谁去淌这趟浑水呢？”
两人晃晃悠悠行出一里之地，天光乍亮，日出风暖，仿佛一瞬间的天明让原本寂静的臧域瞬间便有了活泼之气。
飞鸟轻鸣，人声渐起，远处煨桑的香味间或飘来。
“这事很难抉择，皇上的心思又哪里是我们能琢磨透的。”
桑吉听罢，回道，“那你可有想过，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皇上让尘仰登佛僧之位。”
其实静也何尝没有想到过，自古西北三族，虽说内部大大小小矛盾不断，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势必会以整体为重。
“皇上忌惮臧域也会并入鲜奴族和蒙族的结盟之中。”
“如此一说，皇上心有忌惮，那就意味着当今的天朝国盛兵衰——”
“桑吉，这话讲不得。”
静也出声打断桑吉的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这般忖度，难免有失他作为臧域上师的风度。
天朝的事情自然由皇上说了算，哪里由得他们这些人说三道四。
“我就是说说，也是担心我们臧域。”
“佛僧当年所说，臧域一心归顺天朝，他的话，桑吉你可要放在心上。”
两人就这样怡然自得地在曼河岸上说话，心无旁骛，仿佛无权无势，不再被拉布达那巍巍宫墙困住的两人。
听罢桑吉的一番话，静也只觉得心下的不安又愈发暗涌起来。
既然皇帝在，那么明日尘仰行佛僧之礼势必不会出什么乱子。
想到此，他提步走了几步与桑吉比肩而行，那人弱不经心地望了静也一眼，复又笑着说，“如果事与愿违，该如何？”
桑吉说罢便一转身走了，静也木若呆鸡立在原地，想着他忽然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再提步跑上去追问时，桑吉却不做理会，如是先前的一句话如耳中风一般。
静也忙完了一整天的事以后，便拿着备好的僧衣前往华恩殿。
桑吉自此番回拉布达以后便不怎么出现，一个人守在云腾殿，不知道在忖度着什么。
“孩子啊，你明日便登上佛僧之位了，这臧域未来便是由你一人决策。”
静也刚踏入华恩殿，便听得甬道尽头处老上师语重心长地说话声。
“上师，弟子知错了。”
“你的前世，也就是上一世佛僧十五岁便登上了至高之位，只要心有苍生便永远知道路该如何走。”
老上师的话音刚落，殿内便陷入了一时的沉静，四野无声，夜风从云窗静静划入，除了酥油灯烛偶尔的轻颤，整个华恩殿再无任何动静。
静也并不知这两人前面有生了何种争执，所以也不好冒然前去。
现下两人都不说话了，他才敢提步往前走。
听闻步音，尘仰目中生光，直直从氆氇布垫上站起身来，喊道，“静也师傅。”
静也笑着应了声，行至金佛跟前，毕恭毕敬地对着老上师行了僧礼，然后将手中捧着的礼服放在金佛一侧的长目桌上。
“这小子，只有见了你才会这般的兴奋。”
老上师瞅了尘仰一眼，有些不甘心地说道。
静也笑语道，“声誉崇隆的老上师竟也会吃起小僧人的醋来？”
尘仰亦是笑着扶静也坐在氆氇布垫上，自己则是坐在一侧。
“小仰，以后得听从上师的话。”
静也侧身望着一脸无悲无喜的尘仰，温声道，“不会便问，不懂便请教。”
“桑吉上师都好久没来看我了。”尘仰抬眼望向甬道，大殿前面除了殿门外的一缕月光外，再无丁点光亮。
什么时候开始桑吉上师再未来看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