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上师似乎也没有料到昨日毕恭毕敬的小子,今日行这样的大典,莫不是怯场了吧?
毕竟是历经世事的人,便又闻言提醒,“尘仰,该要行比丘戒了。”
好半晌,立在对面的炫服少年,丝毫无应对的迹象。
皇帝立在一侧,蹙眉凝视,先前云淡风轻的面容早已经阴婺起来,静也抬眼间便看到皇上一霎之间握紧的拳头。
静也站立不安,反反复复盯着尘仰和桑吉看,这两人真是如出一辙,神容寂寂,不怯不乱。
“尘——仰”
静也轻唤了一声,惹来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他便自知失了礼度,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再未出言。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了尘仰身上,他如是置若罔闻一般,长身玉立,闭目在经殿香雾中。
那身穿炫服的少年僧人,霞姿月韵,天质自然,沉静中有一股和光同尘的韵味。
殿外传来声声金刚铃通透清亮的声音,仿佛从天端生起,经由雪山之巅,随风远扬到日光殿中来。
尘仰缓缓睁开双眼,沉沉目光落在大殿正前方那金樽佛像上。
“上师,弟子不愿受比丘戒。”
寂静无音的大殿,他清朗的声音异常醒目,声落,整个日光殿便传来此起彼伏的絮叨声,私语窃窃,似乎如是一道洪浪,迎面打在静也身上。
他颤颤巍巍地跌后了几步,一颗心瞬时悬到了嗓子眼,紧要关头,这小子是犯浑了吗?
身侧,皇帝和桑吉的目光相撞,停歇了片刻,便有落在尘仰身上。
这如今的举止,当真是出乎众人所料······
只等着殿内不绝于耳的声音渐次消失,尘仰掀袍跪地,双掌合十,对着那金樽佛像磕了三下等身长头后,便直起身来,仰面凝望着身前神色微变的老上师。
“上师,弟子不愿受比丘戒。”
“尘仰,众人皆有归途。路转千迷之道,方可心入菩提。为师,当你说的是少年人的玩笑话。”
老上师在拉布达六十几载,是前世佛僧的授课师傅,亦是替他行佛僧大典的上师。
可眼下尘仰的行就,当真是让人大开眼界,这般行就在拉布达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也恳请上师收回弟子身上的沙弥戒。”
老上师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弟子,他仿佛不认识这位曾经誓愿做一位大成就者的孩子了,脑子里混混沌沌,只余下一片空白。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轻轻地对尘仰说:“孩子,不受比丘戒,如何做佛僧,又如何做信众们的领袖呢?”
而尘仰呢似乎早有准备,他望着老上师,缓缓地说:“上师,难道成为被世人敬仰的佛僧一定要读经到白头吗?出家之人,戒体清净,不应受俗世五蕴熏染,这样的人,又如何治理一方水土呢?”
“可是,孩子,如若不出家,又哪里有资格做转世尊者呢?”
“上师,出家之人本不该沾染世俗之事,却要领袖地方、处理俗务,如若不出家,却又做不了尊者,这岂不是矛盾?”
尘仰略一沉吟,继续说,“难道我们出家人,就是为了俗世纷争而转世吗?”
“这……”老上师一时语塞,他心中清楚,弟子说的没错,可是,这确实又是个自古以来都无法解决的难题。
“上师,弟子情愿不受戒,并请将以往所受之戒还回。戒体在身,实在是本心与行为相违,两相比较,弟子觉得暂不受戒,反而能为地方求得福祉。”
他的话刚落,面前的大能之人颓然地退后几步,待站定身时,早已经说不上话来。
佛家的人,哪里有收回戒律之言?
何况他是佛僧的转世,今日要登上至高无上的佛僧之位啊。
他伸手颤颤地指向尘仰,“孩子,你当真让人失望。”
老上师说完便决然地抽步离去,尘仰跪着转身,对着老上师的背影磕了长头。
静也何尝不是如老上师一般震怒,愤恨,为了让尘仰登上这佛僧之位,他们花了多大的心思?
牧左用一条命换得他在拉布达的声名,卓洛受制于鲜奴族达妄的钳制,为了牧左所托,不顾一切地借助天朝将军安排已经离宫的尘仰再度回来······
究竟是天不随人愿,还是他尘心太执,忘记了眼下这一切是如何得来的?
静也双目嗔红,身体里更像隐藏着一头猛兽,他的怒火,不甘,失望,交杂在一起。
尘仰抬眼间迎上静也满是怒意的目光,他知道,又是让至近之人失望了。
可是他别无选择,他心染尘埃,即便居在这菩提之身,又有何用?
诚心向佛,能让天下太平?
一心诵佛,能让心爱之人一生顺遂?
悟法明禅,究竟参透不了天意,高高在上的佛啊,你若慈悲,请抬手放众生一条生路。
尘仰双目泛泪,面对着所有人失望至极的面容。
事已至此,他不能违心而活,于佛,他从无定心,于卓牧,他从未失心。
桑吉一如往常,静水流深,双目幻化成空,不见慈悲。
另一边皇帝气定神闲,双目嗔怒,倒也未见端倪。
尘仰只觉得桑吉上师厉声说了一声,“退下。”
一众僧人足音渐起,带动了烛火,满殿香雾弥漫,穿云窗而入的阳光静静地淌在尘仰身上。
所有的人都走了,眨眼之间,恢弘壮丽的仪式阵仗犹如一场梦。
“都结束了,尘仰,一切都结束了。”
他厉声说话,说给自己听,从此以后,他便设下至高之位,如一粒尘沙,落到哪里便是哪里。
他跪在佛前,一动未动,从天明到天黑,再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没有人再偷偷溜进来,坐在佛像下,跟他讲起风起云涌的政势,讲起拉布达细碎的往事,讲起他的前世,那一个温慈慧智的人。
他把命渡给了他,可他尘仰终究承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