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历四月二十一日,天光刚及破晓,霞蔚云蒸,当真如天朝皇帝口中所言,是一朝黄道吉日。
今天不同往日,黎明前夕,便有政务院的高僧前往华恩殿侍奉尘仰净身,更衣。
优钵净瓶,玉迂金杓,用器皆为讲究,华贵。
一众僧人秉承礼度,从容忙碌,不言不语,各司其职。
尘仰倒也适应了这样的场面,以往数载他在这些僧人跟前,怕只是和仁渡一样,是一介寻常小沙弥。
只待日出东山头,有僧人便前来禀报,“晨时,迎佛僧转世前日光殿。”
声如钟磬,嘹亮悠远,是从华恩殿殿门外传来。
以尘仰为首,一众高僧自他身后井然有序分成两列,恭送尘仰前往素宫的日光殿。
今日他着绛红炫服,衣上铺就金线所绣的八宝吉祥图,日光熠熠,那华贵僧服迎风掠动。
才刚出正殿,扑面的清风让尘仰原本沉静如水的思绪,忽然间变得异常明朗,兴奋。
事到如今,一切该有的不该有的妄想,杂念,都得放下。
放下,于他而言便可离地成佛。
天外云霞绣幄,风光不与四时同,华恩殿自殿门口伊始便有身着绛红僧衣的僧人分立在两侧,长身玉立,气度非凡。
尘仰定了定心思,目无波动,铺就在地面上的氆氇红毯,犹如一道生命之路的指引,从华恩殿一直延向素宫的日光殿门口。
一路上,红毯两侧,皆有僧人等距相立,就连1001阶石阶两侧依然如此。
尘仰放眼一望,山川河还,臧域人烟,自那拉布达巍巍宫墙以外隐约乍现。
而拉拉布达佛塔凌空,睥睨错落,碉楼林立,楼阁往复,恢弘如昨,昌盛千年万年。
尘仰眼中一湿,心下的事便被刻意掩藏了去。
今日的结局,牧左若是看到,定然瞑目九泉。
今日的大典,小牧若是见到,他们还有何缘分?
一切孽缘良缘,便随风而去吧······
“快走吧,莫要耽误了良时。”
身后传来高僧的劝诫声,尘仰听罢便迈着步子下了这百丈之梯。
半柱香的时间,尘仰总觉得过了十年已久,他想了太多的往事,从出生记事起到现在,刚走完最后一阶石阶,所有的回忆便戛然而至。
日光正殿殿门前被众多僧人簇拥,人数虽多,但秩序井然,尘仰目不暇视,行步有威,一步接一步,走向日光殿。
大殿石阶上楹柱巍巍,被粉刷的鲜红亮眼,尘仰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两人粗的楹柱,再然后移目至殿门前一众人身上。
天朝皇帝一人端立在最前面,长身挺拔,气态宛如泰山之高远。
今日,皇帝身穿石青色缎衮服,对襟,平袖,华衣之上绣有五彩云纹,五爪正面金龙团花,绣式精湛,一针一线胜如天工所为。
尘仰只远远一观,便被皇帝身上似有若无的威严所镇压,此时此刻,他忽然生起了胆怯之心。
脚下不由自主地放慢,生怕踩了空,当着一众僧人的面丢脸。
皇帝以后,便是老上师,桑吉上师,静也师傅,分站在他们周身的是拉布达各个学院的高僧。
他们皆着金缕僧伽黎,僧衣绛红,气度哗然,静而生悍。
尘仰走上石阶,皇帝迎身一转,请邀老上师行在最前面,今日这样的大典,一切礼俗皆有老上师亲授。
他蹒跚着步子,行在一众人最前面,黝黯的日光殿,除了甬道两侧一排又一排的光亮以外,便只剩半开的云窗打入的隐隐晨光。
满殿香雾弥漫,偌大的日光殿中静坐僧人数千,却不发丝毫响动。
他们闭目在经殿香雾中,口中念念有词,却无声无息。
大殿尽头,佛像前点满了用铜缸供奉的长明酥油灯,香雾缭绕,若有若无,随细风暗暗涌动。
大典之礼,仪式向来从简,供奉礼物给宫殿内各个佛像,后得老上师亲身传授。
尘仰端立在正前方,微微弯下身姿,双掌合十,双目紧闭,口中亦是喃喃有词。
皇帝,桑吉,静也等人端立在两侧,目不暇视地盯着前面看。
“孩子,供奉万佛菩萨,为师便要授佛家的训言。”
老上师俯身点亮铜缸中的一盏酥油灯,然后折身走来,“你虽已行沙弥戒,但比丘戒尚未正式行就,今日既是你登佛僧之位的大礼,亦是你行比丘的时候。”
身居菩提,世代如此,前世后世来世今世,尘仰想,大概眼前的上师,该是他每一世都注定会遇见的那个人吧。
日光殿前所未有的沉寂,尘仰毕恭毕敬,面朝老上师行了一记僧礼。
“上师,弟子知道了。”
紧随其后千人诵经的声音响起,梵音呗呗,如是雨集云昙,一瞬间从空中坠落。
尘仰跟在老上师身后,一步一踱,为诸佛诸菩萨敬献礼物,宝供佛龛,画花刻楮,镂蛤雕蚶。
这一日终于如约而至,静也双目明亮,心下竟是从未有过的欢悦。
牧左,你若见到今日的时光,该会有多高兴。
静也想到此侧目望向桑吉,面容沉静,目空一切,无悲无喜,无忧无碍,一如平素。
另一侧皇帝一人独立,目光沉沉,神光宁寂。
未多时尘仰跟着老上师敬献完后,经殿内诵起的经声随之消沉下来。
只等着不闻一丝杂音时,老上师站在金佛的正下方,尘仰站在对面,微微俯身,双掌合十,一副虔真、驯服、笃信的模样。
授完比丘和训话以后,便意味着礼成。
今次以后,尘仰便是这拉布达至高无上的佛僧,也是这万里疆域最大的王。
静也喜不自禁,眼睛直盯着尘仰看,万事庆幸遂人心中所愿,历经坎坷,终于让尘仰登上了佛僧之位。
“尘仰,接下来便是行比丘戒的时候了。”
老上师慈眉善目,一副尊者之样,虽年迈但依然慧智明人。
尘仰双目微阖,并未出言答复,老上师便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
依然无复,尘仰如是事不关己一般,一动未动。
整个大殿寂静的不闻一丝杂音,偶有细风涌入云窗,拂动烛火颤来颤去。
“尘仰,接下来便是行比丘戒了。”
老上师再度提高声音,洪亮悠扬,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铿锵之力。
这小子今日是怎么了,昨日明明嘱咐好他要秉奉老上师所说的一言一行啊。
静也急的直冒汗,殿内数千僧人可是看着呢,他欲要上前去提醒,却被桑吉止住。
这样的场合,再着急也不能前去叨扰,这是佛家的礼仪。
老上师似乎也没有料到昨日毕恭毕敬的小子,今日行这样的大典,莫不是怯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