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恩殿,金妆宝象,累万盈千,穿过长长的甬道,尽头处便立有释伽牟尼佛像,佛面慈悲,佛身光辉,尘仰盘腿坐在金佛之下的氆氇布垫上。
一侧云窗半开,隐隐晨光散入殿内,刚好落在尘仰身上。
今日依然如故,同以往数千个日子一样,晨光逐埃,晨钟暮鼓,诵经打坐,悟法明禅······
一身绛红僧衣,弥在日光下,如是春花姹紫嫣红的样态,绯色华丽。
他闭目在经殿缭缭香雾中,口中喃喃念叨着,“虽现尘劳,心恒清净。”
“虽现尘劳,心恒清净。”
“虽现尘劳,心恒清净。”
······
但那一颗本该居在菩提之身里的心,却早已经落到了尘世。
他还是会想到那短短数月里,全部的过往经历,如是狂风大作,磅礴而过,如此的震撼激烈,才让他再也忍受不住这般清心寡欲的日子。
春夏更迭,秋冬往复,一座恢弘壮阔的宫寺,从此便是他的世界·····
尘仰抬眼望着前侧的金樽佛像,见他面目温慈,多少年了不变模样。
这可是他自小到大,因着不守规矩面过数十万次的金佛啊。
老上师和静也师傅前后脚赶来了华恩殿,眼见端坐在金佛下认真沉思的少年,便在殿门口止住了步伐。
这样难得宁寂的时刻,不论是老上师还是静也都是乐见其成的,这样的光景他们盼了好多年。
现下一切正好,皇帝在臧,亲封佛僧之名,后天便可荣耀加身,到时候尘仰便真正成为这拉布达最大的王。
尘仰起身时才看见静候在殿门口的两人,还未等他开口,静也师傅便唤道,“赶紧过来。”
老上师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尘仰从未曾见过他这般喜气洋洋的面目。
提步走过去时,老上师佝偻着身子,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尘仰一番后,别过脸对着静也笑语道,“该是时候了。”
尘仰懵懂不知老上师话中之意,“上师,该是什么时候?”
“你荣冠加身的时候。”静也道。
“后日行佛僧之礼。”佛僧紧随其后又补充说。
没有他们预想中的雀跃欢喜,尘仰静静地别过身往云窗外看去,一身的孤寂之态,是老上师和静也未曾理解的。
入凡世,得红尘之乐,还有几人甘心情愿守住一座与尘世相对的宫寺?
居身菩提,上天赐给了尘仰如此厚重的身份,他却没有那一股成佛,以渡芸芸众生的慈心。
他的世界里,以前有阿妈阿爸,后来他们不在了,他便无从隐遁。
再到后来结识卓牧,身在卓家酒肆,尘仰仿佛又回到了最早的从前,人世和睦,自由过活的日子。
“上师,静也师傅,我知道了,这两日我会好生准备。”
他诚惶诚恐地对着两位师傅行了一记僧礼,以示感恩。
老上师虽然日日念叨一些生涩难懂的经法,虽然没日没夜的折腾他,虽然啰里啰嗦能因着尘仰的一个字扯出三千世界······
可是那是他的使命,身居上师之位,开明启示弟子的必经之路。
静也师傅自不必说,他如一条河,静静地流淌在尘仰身边,不喜不怒,不卑不亢。
他难过了他便来陪他,没有安慰没有体恤,他受罚了他亦是前来陪他,同他一起面佛思过,数个夜晚,尘仰都是静也陪着过来的。
老上师眼含老泪,便也受不住一向在他跟前闹腾的尘仰忽然这般省事明礼,“这小子啊,日后可都是你一个人的路了。”
静也立在一旁,笑的静谧,他们所有人的努力,不都是为了让尘仰坐上佛僧之位吗?
牧左用后半生的命,将尘仰这两个字扬名在拉布达以及臧域。
他的一死,让拉布达里里外外的人,都知道一个名叫尘仰的少年僧人。
尘,于一尘之中,窥见诸世界。
仰,于一人之心,仰观众生之愿。
初次见面,桑吉身着佛僧亲赐的僧衣,立在拉布达城角下,等候尘仰前来。
牧左让桑吉起一个法名给这个孩子,尘仰二字,曾经那般的入不了静也的耳,总觉得生涩拗口。
事事跌宕,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人总是要历经世事,才会懂得,那星点光明,得来不易。
尘仰告辞了老上师和静也,一人离了华恩殿。
他也不知道去哪里,后天便要行佛僧之礼,顺遂众人之愿。
尘仰眼望一天的云霞,却忽然想到了牧左。
这一条佛僧之路,曲折绵长,看不到头,时光境迁,终于登到了尽头。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行至了通往素宫的石阶处,迎面上来几位僧人,僧衣华丽,是少见的金缕僧伽黎。
自上次鲜奴族王达妄血屠臧域数千僧人以后,桑吉上师便整顿了拉布达各个院的僧人,金缕僧伽黎也不再仅仅是上师所穿的僧衣。
但凡声誉崇隆,身居高位之人,皆可着此僧衣。
那一日黄昏落暮,卓牧耍了鬼头自告奋勇前往拉布达送信······
就是这般,本该清心寡欲,一心向佛的人,却是事事都会被牵入红尘。
那几个僧人行至跟前,毕恭毕敬地对着尘仰行了僧礼,后一并往云腾殿走去,边走边争辩着什么。
“那姑娘啊,究竟是生不逢时。”
“皇帝是动了杀心。杀她一人,以乱鲜奴族和蒙族的结盟,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生死杀伐,本不是我们佛门弟子常言道的事情,大家快去行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