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曾谋面,母女二人就那样立在明窗之下说着话。
白玛总是笑的极静极浅,眉眼之间蕴着一股恍然隔世的风华。
卓牧时而不时仰起头望着阿妈,就像望着几十年以后的自己。
一生那么长,命运总又如此波澜不休。
暮尽时分,卓洛阿爸和尚之大爷拖着疲累之身回了酒肆。
刚入酒肆,卓洛一抬眼便看见了从通梯上下来的白玛母女二人,他怔了片刻才咧着嘴笑起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白玛亦是笑意明媚,轻声回复,“回来了。”
尚之大爷似是比这酒肆所有人都要开心,一双眼睛笑的都没入了褶子里,还未等白玛卓牧走下通梯,他便只身一人往二楼跑去。
人活到尚之大爷那个年岁便会明白,一生富贵无双,都抵不及白发苍苍,亲朋远至。
卓牧的阿爷,便是自小同他一起由少年活到老的人。
卓牧搀扶着阿妈从通梯上走下来,卓洛毕恭毕敬地拉了木凳示意白玛落座。
“后天便是小牧出嫁之日了。”
久别重逢,客气寒暄以后白玛开口讲起的第一句话。
她凝神望着眼前早已经风华远失的卓洛,忽然哽咽的说不上话来。
“这是好事情,我们等了盼了这么多年。”
卓牧抬起头迎上阿爸猩红的双眼,竟觉得往日时光虽然受人操控,但总是幸福无恙。
卓洛虽然不是她的亲阿爸,但却给了她和阿妈一个家。
这个家,他一守便是二十年。
一家人静静地坐在酥油灯烛下,窗外细细春风拂动烛火,一室温暖。
几人沉默了片刻,白玛嘱咐卓牧前去二楼陪陪阿爷。
只等着卓牧离去以后,她才轻声出问,“小牧,可是心甘情愿?”
卓洛望着灯火里的白玛,一如二十几年前初见一般,她一个人执拗地磕着十万等身长头,在落雪的天气里见到还是常胜将军的穆敏。
“拉布达有位少年沙弥僧,他叫尘仰。”
“是佛僧转世之童?”
卓洛点了点头,复又接言道,“我能护得了她的周全,却护不住她的心。”
“她可是动了心思?”
“人世之情,大抵相似,我们都是过来人自然看得分明。小牧,是对那孩子动了真情。”
白玛若有所思再未接言,起身往通梯走去。
卓洛终是不忍,出声道,“嫁给托烨,小牧不亏。”
白玛听言顿住了脚,“也该怪我,给了她这样的命。”
卓洛起身道,“白玛,错不在你,小牧那孩子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
白玛背对着卓洛,流着泪说,“可是如果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他,便会像无数臧域姑娘那般,寻一个臧域男儿,成婚,生子,一世到老。平凡人有平凡人的命,我本该平凡,却攀上了富贵人的绳索。”
这话白玛也只敢在卓洛面前说,卓牧年少,不省世事,阿爸年长,早已经不明世事。跟他们说,只会徒增伤痛。
可只要他们都在,她无论承受什么,都能经得起。
爱过,便一生无悔。
她不抱怨穆敏一夜之间不辞而别,只嗔怨自己的女儿因此受人钳制。
达妄之所以救下他们,自然心思不纯。
“卓洛,达妄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小牧的身份。”
“他怎么知道?”
白玛再未搭话,只身一人上了二楼。
如果达妄从一开始便懂白玛等人的身份,那为何不早早就动用这张王牌去要挟天朝皇帝?
臧域之人谁不知,鲜奴族和臧域两族之争的溯源便是因为普雅,鲜奴族鲜翼大人普善的女儿。
为何达妄不动用白玛,借助皇帝之手来惩戒桑吉呢?
卓洛还未想明白,卓野便从酒肆外蹿了进来。
“阿爸,白玛阿嬷回来了吗?”
她兴冲冲的跑过来缠住卓洛,一脸的童真无恙。
“在二楼,你阿爷该是休息了,你可不要缠人啊。”
后面的话还未说完卓野便一溜烟的跑上了二楼,留下卓洛一人抿嘴笑着。
世事纷纭,越想越疲累,好在守得云开见月明,大婚之后,他的卓牧便不用受达妄钳制了。
日子一日流逝的比一日快,卓洛和尚之为了操办婚事忙的焦头烂额,白玛亦是夜以继日地亲手为卓牧缝制婚衣。
卓野便偷了闲,陪着卓牧守在阿爷身边。
午后时分,整个臧域都会变得格外宁静,只等着日下西山,霞光漫遍苍穹的时候,从拉布达便会传来一声接一声经声。
如同从天而降的梵音,卓牧总会守在窗前,一个人发着呆。
人活一生,也未必能明白,为什么这个世道上会有难偿所愿。
卓牧不会明白,阿妈,阿爷和阿爸,他们亦不会懂。
明日便是迎亲之日,蒙族新王托烨迎娶臧域卓家酒肆的姑娘。
从明天起,她卓牧便会在西北三族如火燎草原一般被人口耳相传。
得新王垂爱,凡俗臧域女,一跃成为蒙族新后。
可事到如今,有几个人知道她不想要这样贵重的身份,她只想要一心一意去守护托烨。
即便心有千千结,她卓牧相信,托烨会亲手解开每一个被她打死的结。
“阿姐,可是又想尘仰阿哥了?”
卓野蹿过来黏在卓牧身上,“昨夜拉布达起了大火。”
“可是有人受伤了?”
卓牧说话间登时从木凳上站起来,“拉布达哪里起了大火?”
“是山河殿。”
卓牧稍稍松了一口气,复又坐回木凳,“那有传出受伤几人吗?”
卓野摇了摇头,拉布达的事情,即便是天大的事情都会被那巍巍宫墙抵挡的无影无踪。
起火的事情也是因为夜间,臧域人亲眼所见才知道。
“阿姐,还是像以前那样忧心尘仰阿哥。”
“那是因为你阿姐亏欠他。”
“那托烨呢?”
“阿姐也欠他。”
卓野撑着脑袋,望着一天的流霞夕光,温声说,“人人都说情之一字最难解,可是在小野看来,一点也不难。”
卓牧掖下心忧,调笑道,“我家小野可做千古圣人了,古往今来,还未有人能解得开情这谜呢?”
“阿姐莫要调笑我,若是真心恋慕,怕是到死都不会忘了,哪里会因为另外的人而替代原先的人。”
“这话是谁说与你的?”
卓野扭身往外蹿,卓牧激灵一把拉住她,伸手便要往卓野的小脑瓜上劈。
卓野鬼灵精怪惯了,便也不再隐瞒,提声道,“尘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