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牧一宿没合眼,从天光破晓时便同阿妈小野站在窗前等候蒙族派来的迎亲队伍。
时间一点点的划走,犹如白驹过隙,刹那之间。
没有人知道,自天色渐亮以后卓牧内心深处的波涛翻涌,怕托烨来,又怕他不来。
春阳当空,窗外是伸手可触的蓝空,那是一种深邃而又古老的蓝色,横亘于蓝天之上的是一道如大山之上飞流而下的瀑布一般的云流。
素云翻流,从天而降。
卓牧站了多久,卓野便陪了多久。
姐妹二人自小相熟,卓牧虽然不是卓洛的亲生女儿,但他待她如掌中之宝。
卓牧刚来到卓家的时候卓野才不过生出数月,她虽小,但也明白卓洛阿爸对他们一家的恩泽,所以自小便是照看着卓野一起长大。
“阿姐,托烨那厮说话不当数,他不来才好,以后我和阿爸养活你。”
“等阿姐成了老闺女,臧域人可要笑话咱家了。”
卓牧吸了吸鼻子,灿然轻笑,掩去心中无限烦忧之事。
“他们道他们的,阿姐莫要理会,你老了,尚之大爷更老,有他陪你变老。”
卓牧侧身垂眼看着卓野心无旁骛的措辞,便觉好笑,嗔笑道,“可是尚之大爷自食其力,我啊,可没有能养活自己的门路。”
卓野扑过来缠住卓牧,将毛茸茸的脑袋埋在她胸间,“阿姐,托烨是不是反悔了?”
嫁给托烨,是众望所归,是卓牧逃离达妄牵绊的唯一路径。
旁人都看得明白托烨的深情,却未曾看懂卓牧的欲言又止。
在托烨面前,她从来都是举步维艰,忽进忽退,怕太近,让他误会,怕太远,让他伤心。
可是他毕竟是一族之王,巩固王位的选择众多,卓牧不过是达妄一石二鸟推放到他面前的一个烫手山芋。
他接过这烫手山芋,帮了达妄也看似帮了自己,在蒙族树立威风。
但以后呢?
鲜奴族王达妄,何尝是一个心思单纯的人?他的世界里,只有唯利是图,权势、王位、疆域,才是他鸿鹄野心唯一的慰藉。
所以何来成人之美?
他放过了卓牧,却用卓牧牵涉了蒙族王托烨。
托烨虽然在卓牧面前是一幅吊儿郎当,无忧无虑之人,但在外人眼里,他决断如是风云骤涌,行事雷厉,为人慧智。
若臧域桑吉上师是一个静水流深,深谙翻云覆雨之道的人,那么托烨也是这般的人。
只是他要比桑吉外放,他的所欲所求从来昭然天下,一如他对卓牧的情意。
因此,就是这样的人,怎么会被眼前的局势所蒙上眼睛?
嫁给他,于卓牧而言百利而无一害,所以阿爸阿妈尚之大爷开心的要紧。
她曾以为,嫁给了托烨便能帮他在蒙族树立威信,可是在今时今日,不见他驾马前来之时,卓牧却一瞬间变得如此通彻。
人啊,但凡有点自知之明,便要懂得知难隐退。
与其给托烨带来一生的动荡,倒不如不嫁给他。
好在托烨做了抉择,他不来便是对卓牧最好的答复。
“那阿姐以后可就赖着小野养活了。”
只等卓牧再抬眼时,从街巷那边并排走来两人,皆着一身紫褐色的臧式长袍。
其中一人,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虽是年少,但少却了往日轻狂,反倒多了一丝雄姿之气。
而另一人,行步阔绰,四风风从,一行一止之间洒却的尽是骨性里的凌人盛气。
“森格,森格——”
卓野跳起来趴在窗沿上向着朝酒肆走来的两人大喊,“穆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穆将军寻声顿住了脚,抬眼望着酒肆窗口处的两个姑娘,抿嘴笑道,“今日你阿姐出嫁,哪能少得了森格。”
他说话时侧过脸看了一眼森格,复又问道,“酒肆今日怎么这么静,好歹是嫁与蒙族新王,可不能寒酸啊。”
卓野听言却也不知作何回复,卓牧见状朝楼下的两人说,“穆将军,森格可别在外面傻站着了,阿爸备了顶好的青稞酒。”
话音刚落,那两人便像一道风闪入了酒肆。
果然是两个忘情负义的人,明明是来婚宴之喜的人,前一刻还在忧国忧民,眨眼功夫便惦记上了酒肆顶好的青稞酒。
青稞酒,入喉甘甜,取自上等青稞,粒粒甄选,汲雪山圣水静心酿造而成。
臧域每家每户都会酿造青稞美酒,但味道远不及卓家酒肆。
早年间有天朝的朝臣入臧,册封拉布达上师以及鲜奴族鲜翼等职,回朝时便带了卓家酒肆的青稞酒敬贡大皇帝。
大皇帝饮罢,顿觉神清气爽,酒味醇厚,馨洌绵甜,自然爽品,回味怡畅,喝至酣处。
便问廷朝臣:“此为何酒?”
朝臣回复说:“此乃臧域圣地拉布达脚下的青稞酒。”
“难怪这么爽口、悦心!”
从此,卓家酒肆的青稞酒便成为每年臧域进贡天朝的佳品。
穆雷森格进了酒肆便看见卓洛一家人坐在窗下沉默不语,他侧身又打量了一遍酒肆,未见得蒙族迎亲之人。
郁風说道,臧历四月时节蒙族新王迎娶卓家酒肆大女儿,特邀他来喝喜酒。
难道郁風那见色忘义之人,又记错了时日?
“今日莫不是四月十五?”
卓洛起身迎了过来,“穆将军,今日却是四月十五。”
他说话间邀了穆雷森格坐在与他们比邻一侧的酒桌上,森格戳了戳穆雷。
“穆大哥,是不是蒙族反悔了婚事?”
森格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依然被在座的人都听了去。
白玛端坐在窗前,寂静明媚,虽不言不语,却总是引人注目。
穆雷刚坐下,抬眼一望,便猝然站起来,一动未动。
卓洛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自然明白能让征战疆场数十载的将领做出如此惊悍举止的,想来并非简易之事。
店内一霎之间便的很静,寂静到每一个的心事随那胸膛间燃烧的烈火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尚之老头毕竟是见惯了市面的人,起身顺了顺簇新的衣袍,“白玛,你的故人啊。”
“穆雷,数年不见。”
她起身迎上目光恍然的目光,静笑道,“那时候你还是鲜衣少年,一别多年,成了威名赫赫的将军。”
白玛的声音清脆柔和,爽朗坚定。
早在森格和穆雷与卓野搭话时,白玛便一眼认出了穆雷。
光阴在走,容貌会变,人也在无常世事的翻云覆雨里裹上虚假戎装。
可是世人都会变,只有穆雷,一人未变。
即便是而立之年,即便醉卧沙场数年,可时光未曾让他有丝毫改变,他还如初见,守着一颗少年的心。
“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