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奴族忌惮天朝皇帝势力，蒙族新王虽已继位，却难服族内权贵。
所以达妄自那一日逃出臧域以后便早早作了打算，好在蒙族新王诚爱卓牧，好在他们两族正是唇亡齿寒，相依相辅的关键时刻。
达妄作为鲜奴族之王自然看得分明，卓牧遇见托烨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所以他丝毫没有犹疑便下了王令给卓洛，他不听，卓牧若拒绝，达妄势必要让白玛和其老父受尽折磨。
为了促成这门亲事，鲜奴族、蒙族两族对外的统一口径是臧历四月节，月中旬之日迎娶卓牧。
达妄毕竟是对桑吉心有忌惮，他们两人的角逐已有数载，他多多少少畏惧于桑吉的博智。
如果不是因为普雅，桑吉这样功德举世，慧智聪颖的人，他定然惺惺相惜，相敬。
虽说迎娶时日是中旬当日，实则是在中旬次日，也就是四月十六日。
达妄担心臧域的人搅和，所以和蒙族商决以后共同做了决定。
这个决定对于托烨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看清心意之选？
所以眼见破晓微光浮满苍穹，白玛，卓牧还有卓野都没有等来迎亲的人。
“阿嬷，蒙族的人怎么还未到？”
白玛目不暇视地望着街巷，心思微微沉浮，抬手温慈地摸着卓野的小脑瓜，“许是路上因着什么事情耽搁了。”
她说话间将目光温从地投向卓牧，她的女儿，身着她亲手缝制的赤色婚衣，衣缘衣袖衣摆，她都用金银二色线绣入细密的凤凰图腾。
红袍衬人，阳春生泽映在卓牧脸上更衬得她面如春晓之花，淡望一眼，俊眉修眼，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白玛并未多言，只是摩挲着卓野的脑袋静候在窗前，等待迎亲的人。
虽说前些时日，托烨说迎娶风俗遵照臧域风俗来，可这些天看下来并非如此。
他来的时候并未拿任何物品，按照臧域风俗，姑娘出嫁最要紧的是要给家中阿妈送邦典。
这邦典实则就是围裙，以示阿妈含辛茹苦抚养女儿的不易。
卓牧别的不在意，可如果托烨若真要循照臧域风俗，他必须要给她的阿妈送邦典。
天光登时明媚昭然，晨光如是敷开，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日上三竿。
卓洛和尚之早已经在酒肆一楼急躁的团团转，这蒙族再不来怕是要错过良时，臧域人一向对良辰吉日看得格外重。
“大叔啊，你说这蒙族究竟是什么情况，都到这个时辰了还没到？”
卓洛守在敞开的店门前徘徊不休，他最是担心，蒙族新王突然反悔，可是饶是急躁，也没将真话说出来。
尚之老头却是一番平素，气定神闲地坐在窗下饮着青稞酒。
“女儿都要出嫁了，还沉不住气。卓洛呀，你还是和年轻时候一个样啊。”
卓洛并未理会尚之老头的话，只身走出酒肆，踮足往街巷外望了片刻，复又凝神听着是否有大队车马的行迹声。
好半晌，一无所获，便失望地进了酒肆。
“今日怕是蒙族的人不来了。”
尚之放下酒盏，亦是往酒肆外张望了一眼，“不来就不来吧，小牧留在酒肆，我们天天也能见着，那样会更安心。”
卓洛这些天一心只为操持卓牧的婚礼，繁琐事情甚多，他倒对小牧出嫁并未有太多的心思。
尚之老头的话音刚落，他便霎时红了眼圈，含在在口中的话忽然被噎了回去。
见着面的时候，怕她一声琳琅，怕她受苦受累。
见不着面的时候，卓洛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堂堂七尺男儿有何作态。
眼见卓洛突然沉默起来，尚之斟满一盏青稞酒推至卓洛面前。
“蒙族今日怕是不回来了。”
他长吁一口气，复又敛了敛衣袍，“不管以后如何，小牧始终是小牧，卓洛你当初既然奋不顾身了，我便知道你会一生守下去，我老了，不出几天便守不动了。”
人之老去，最怕是有遗憾。
尚之老头的遗憾并非是自己的亲孙儿（外孙）罗杰，他知道达妄虽心狠手辣，兽性难掩，但终究虎毒不食子。
他倒不怎么担心罗杰的以后，反而是卓牧一家。
卓洛听言似是心有所动，拿着一双猩红的眼睛直瞧尚之。
却是这么无能为力的话，他反而用一种风轻云淡的口吻讲出来。
这么多年，尚之做的事情卓洛未曾一一知晓。
他只知道当年还是常胜将军的穆敏刚刚踏出臧域，那个盛雪迎飞的冷夜，有个老人从遥远的后臧域而来。
卓洛念着他孤苦伶仃便发了善心，让他留在家中，没出几年他得承家中做青稞酒的手艺，开了卓家酒肆。
许是那时候尚之老头开始贪财，开始讹诈人。
往事云烟，历历在目，即忆便逝。
卓洛卓牧因罪被遣到前臧域，是尚之老头一人撑着酒肆，守着这个家。
那日大雪，他断然前来让他们父女二人出逃。
卓洛和牧左的事情，他不阻碍也不打扰。充耳不闻。
细思下来，不论对错，他都在支撑着卓洛。
“大叔这样说，小牧听了该要伤心了。你知道，那孩子一向重情。”
尚之嘿嘿笑了几声，抬眼便见得白玛搀扶着老父亲从通梯处下来。
同是白发苍苍，尚之望着与他同年出生的老人，心下究竟是牵起一丝伤感。
命运之无常，不在于他翻云弄雨的手法，而在于时光平和，人啊经受不起时光的蹉跎。
卓洛起身迎过去，和白玛一并搀扶着老人坐下。
世间烦扰，大抵不过是生离死别，生老病死。
那双目之中早无明光，暗沉混沌，似是枯竭的水源。
尚之抬手覆在那老人受伤，却也是半天开不了口，吐不出一个字。
“那两个孩子呢？”
卓洛起身沏了茶水给白玛父女二人后，便落座在白玛身边的位置。
恍惚间看见他眼中一闪即逝的华光，以为是自己花了眼睛。
阿爸现在的状态哪里还有往昔的神采，病痛早已经折去了他所有容光焕发的气力。
好半晌白玛见阿爸并无半点饮茶的心思，便又将茶水放在酒桌上。
阳光穿窗而入，静静地拂弥在几人身上。
人生啊，能有几个瞬间如这样一般，心无芥蒂，忘却烦忧。
“蒙族怕是不来了。”
白玛轻叹道，复又转身对卓洛说，“不论小牧嫁与不嫁，达妄休想在用我和阿爸牵绊小牧。”
这话卓洛并未听的懂，但总觉得白玛的神采里有一种他无法看得懂的坚定。
“白玛，你们不论在哪里，小牧都会牵挂，以前那么多的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卓洛说话间早已经哽涩难掩，“现在的日子不比从前那般，我们活着，孩子们才会有气力啊。”
白玛淡笑不言，闲静的样子犹若姣花映水。
尚之老头亦是寻言作复，“卓洛说的话在理，她们还小，不论现状好坏，我们得为她们作打算。”
过了片刻，白玛嫣然一笑，“听尚之大叔的话，我啊，该是为孩子们考虑。”
她说话间又将目光移向卓洛，茫然无措里蕴着一丝一绕的坚定，“也该为卓洛考虑。”
这么些年，这么多风雨琳琅，白玛从未有过怨怼。
她不恨也不感激这命。
但说感激，她忘不了卓洛对他们一家的守候。
欲说相谢却是开不了口，白玛只好别过脸流起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