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前穆雷得皇上密旨，几经深思熟虑以后他将皇帝入臧之事告诉了桑吉。
卓洛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将尘仰送回拉布达，再加上他其中助力，尘仰顺势得佛僧之位。
皇帝入臧表面是惩戒鲜奴族达妄的挑衅，实则是领兵入西北三族，最终的目的便是为了追问当年白玛父女二人的下落。
他既找了他十几年，又何尝轻易放弃？
生要见人，死要见骨，这是他对白玛一生的承诺。
可是所有海誓山盟，在他回常安继任皇位的那一个晚上全部消失，就如同风刮的再烈再远，终究会消失，无影无踪。
之所以领千军万马入臧，就是忌惮上一次鲜奴族举兵进犯，饶是他是天子之名，在千军万马面前终究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
也是那一日郁風说他要为蒙族新王托烨迎亲，穆雷知道郁風向来的决定坚如磐石，他根本无从制止。
可是作为看着他长大的穆雷，知道郁風此举一旦落在皇帝耳中便是忤逆之罪。
臧域的黄昏总是极静极美，夕阳缀满天空，流光溢彩，像琉璃珠石一般散着明光。
穆雷一个人坐在青麦山山谷里，喝着青稞酒，一边喝一边笑。
郁風啊，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放着在常安城富贵荣华的日子不过，偏要请命来臧域，找什么大哥。
大哥没找到，偏偏恋上了蒙族公主，郁風那样冷傲的人，偏偏爱上了托娅？
“穆将军不当值？”
身后传来清朗的声音，他端坐着头也没有回便知道来人是谁。
“在这穷乡僻壤，当值有何用？做得再好入不了史册，得不来千古之名，有求用。”
他说的肆无忌惮，一眼望着面前的千山万壑。
“既不是得名，又何尝不要命的来这沆瀣一气之地。”
声音渐近，穆雷听得不觉心下一空。
他回身扔了酒袋给来人，一个牦牛皮制成的酒袋，他拿了十几年。
静也自然是敏捷，伸手便接住了酒袋，笑着走过来，最后坐在离穆雷一步之遥的地方。
山风横穿，呼啸作响，阵阵来风带着花木草香之气。
但在静也和穆雷来说，现在却是最平静的时候。
“你私自出拉布达，桑吉不知道吗？”
“他有政务在身，何尝管得了我。”
“前臧域那时便想找你来。”
“早晚都一样。”
静也顺了顺僧衣，眼望前方，“我没想到你们会来。”
“是小風请命来的。”
“在臧域这些年，你和小風，却一直是耳朵里的人。”
穆雷朗笑道，“你却活成了记忆的人——”说话时，他侧过脸端详着静也，“小風来臧域，是为了找他大哥。”
静也回头时，云清风淡地问道，“你没有告诉他吧？”
“你觉得呢？”
“你不会，穆雷，我毕竟是了解你的。”
“春秋都过了十几个，什么都会变。”
静也别过脸，抬头望着一天的流霞涌动，“山里的黄昏总是让人想起常安来。”
穆雷没有回应，一把夺过静也手里面的酒袋直往嘴里灌，常安的酒究竟烧烈，烧的人心疼，烈的让人一饮即醉。
“臧历四月十五，蒙族新王迎娶卓家酒肆长女。”
穆雷本以为得此消息静也会惊慌失措，毕竟牵扯到臧域一族的生死。
可他却是出奇的平静，过了半晌，他才出声道，“那是桑吉的事情。”
“知道给蒙族新王迎亲的人是谁？”
“婚俗若按照蒙族的规矩来，自然是新王的兄弟，若是按照臧域婚俗来，自然是声名俱佳之人。”
“是以臧域礼俗。”
静也蹙眉沉思了片刻，也未想出在臧域拉布达以外声名俱佳之人。
“是小風。”
“他是不想活了吗？”
静也说话间直从地上蹿起来，几近咆哮作态。
穆雷望着一脸惊恐之人，“他为了找大哥，不惜性命之危。”
“你为何不劝阻他？”
穆雷一把扔掉早就喝的空空如也的酒袋，借着酒烈，亦是粗声答复，“世上有几个郁家的人是能被人劝住的？”
“找不到你，他势必会提上命找你。”
一个不出现，是为了让对方活，一个却是拼着命也要让那个人出现。
这大概便是天下最让人纠结难言的兄弟情意吧。
静也红着眼颓坐在地上，“若知活到今日是为了让小風送命，当年就该被乱杖打死。”
山里的黄昏总是让人忘却性命里的强悍，反倒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他想你活着。”
“你可想过如何答复皇上，小風如果一旦为蒙族迎亲，可就真洗不清了。”
西北三族在皇帝眼里，彼此制约，才得以长存。
郁風迎亲之举显然是破坏了三族的平衡之态，皇上不会顾及他此行的目的，他只会以乱西北三族之罪惩戒郁風。
即便鲜奴族在皇上面前如何猖狂刁钻，他都可以忍。
但是堂堂天朝大将为蒙族迎亲之举，无疑就是昭告天下人，蒙族臧域联合之意。
穆雷沉思了片刻，一边是卓洛的女儿，一边是郁風，他终究只能保一方。
“我已写了密信给皇上。”
天色渐暗下来，静也并不曾看到红着眼的穆雷。
“我禀明皇上，卓牧是鲜奴族王达妄的义女，于本月十五嫁与蒙族新王，其意是为了联合蒙族共抵天朝。而蒙族新王得鲜奴族支持势必会在族内树立威望，但后续鲜蒙二族有何勾当还不得知。”
入夜的风起起伏伏，静也接上穆雷的话道，“所以郁風迎亲之举只是为了得蒙族新王信任，从而掩盖他迎亲的本意是敬重蒙族新王。”
穆雷再未搭话，转身望着静也，“你该回去了。”
“穆雷，谢谢你。”
穆雷起身摸索了几把才捡起先前被扔远的酒袋，大摇大摆地走了。
静也望着消失在黑夜里的穆雷，心下的阴霾转瞬即空。
这么些年，他尽到了照顾郁風的义务，如是兄长一般，陪他征战沙场，同他请命入臧。
人间几度春秋，不过是几十载，有些东西比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