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未晞跟着秦湛倾,饮尽杯中酒,又倒了一杯敬予所有亡魂。
这一杯酒里,她敬陆家两代将军,敬战场上死去的将士们,也敬那些年跟她一起并肩作战过的伙伴们。
此时,陆未晞一向清冷的双眸,也有些泛红。
秦湛倾见自己的情绪也影响到她,忙转移话题,接着之前的话道:
“后来皇兄起事,宫中波卷云诡,皇兄索性让我和皇长子留在陆府,当时多亏了陆夫人照顾。尤记那时她怀着身孕,一边担心陆将军,一边还要照顾我们,甚是辛苦。我自幼丧母,陆夫人于我,不只是师娘,更胜亲娘。”
秦湛倾看了看陆未晞,认真道:“小楼,你只须记住一点,不管我是谁,在做什么,我都不会害你。” 说完,他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欠陆家两条命,一条欠给了陆远战,一条则欠给了眼前这个小丫头。
陆未晞定定的看着秦湛倾,半晌都没说话。
其实这些都是秦湛倾和陆家的事,说白了,跟她没有十分的关切的关系,只是解释了为何他愿意暗中照顾于她这个冒牌货。
她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每个人都有自己身不由己的事,每个人对自己受过的恩报答的方式都不同,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就有恩将仇报的,一千种人一千种行事,她都可以理解。显然,秦湛倾是想把这份算不上恩情的情,报在她身上。
她忽然想起,从前的陆未晞失母丧父,侯府萧索,陆未晞能平安长大到准备嫁给三皇子,不只靠老管家的悉心照顾和林家的暗中关照,恐怕其中也有秦湛倾的手笔。
只是皇上登基后,他便远走他乡,他又是怎么凭借另外一个身份暗中相助的?这些事,老管家又知道多少?
陆未晞忽然觉得,家里那个和蔼的老人,应该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把‘玄夜煞’给你,派岑白去教你,不只是为了谢你当日救我,个中也有陆将军并陆夫人的缘故。如今,天秦看似太平,这太平下面又有许多暗潮汹涌,皇兄久不立储,几个皇子私底下明争暗斗,我担心天秦很快又要重蹈当年的覆辙。如今,其他几国也不太平,到时一旦有人趁天秦内乱借机而动,势必生灵涂炭。我虽蛰伏多年,但作为天秦的王爷、也作为陆将军的弟子势必不会作壁上观。届时恐无暇分身照顾你,所以我希望你可以自己强大起来。”
陆未晞笑了起来,眨眨眼,给自己倒了一杯敬予他,“那就劳烦小皇叔助小侄女尽快强大起来了。”
她有底子,学东西也快,这些日子在岑白的训练下颇见成效,她相信自己足以保护自己,保护陆府。
不仅要护住陆家,她还要努力赚钱,让那些跟过陆家军的人,跟过陆铮鸣、陆远战和陆未晞的人都能过上安宁的日子。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要替自己、替陆未晞、替林榆搞清楚母族之事……
“林榆回学宫之前托我好生照顾你,他也跟我说了你的事,包括你的担心。” 秦湛倾低叹了一下,接着说:
“我不管你的医术和身手承自何处,但有这些,总归是有一技傍身,没人能轻易害得了你,这一点,子凌和我都很欣慰。”
“但若有人真的想对你不利,不一定会用毒,不一定会用武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你懂,人心,比真刀真枪更可怕。”
顿了顿,秦湛倾又道:“子凌比我了解你。他说,你独自一人长了这些许年吧,不习惯与人打交道,喜欢用冷脸保护自己,一旦你觉得亲近了便放下戒备,甚至会把心思写在脸上。” 秦湛倾的眸中如深井无波,平静的看着她。“如果你只是帝都普通一个贵女,上得家族荫庇,下有父兄护佑,那不管你做什么,只要开心就好。但小楼,你没有,你只有你自己,还有陆府一大家子人需要你。”
这话说的血淋淋,亦是最直击人心。
“皇兄当年跟陆将军关系那么亲厚,可后来顺义侯府为什么会败落的那么快,你想过吗?”
秦湛倾此刻目光如隼地盯着她,似乎要看清她的一切。
秦湛倾又喝了口救,淡淡道:
“我今日也不瞒你,我皇兄是个多疑之人,也是个疯癫的人,你看他素日里待人恩威并济似是明君,但能坐上那个位子的又有几个心思简单之人?我以前就怀疑,皇长子之死、陆将军之死都与他有关系, 暗中调查过许多年也只找到些许线索,不足以证。如今皇兄待你看似亲厚,但你自己心中须得有数。你跟老三断了婚约却又在年宴上救了他,皇兄会怎么想,你想过吗?”
秦湛倾声音不高,甚至可以说,他的声音十分温柔,但说出的每一个字,掷地有声。
陆未晞看着他,没有作声。
他没有说错,她是在用冷脸伪装自己,像一副面具,或者像一副盔甲。
从以前到现在,都是。
她以为跟所有人保持距离,没有亲近,就不会有伤害。
她以为,她身边的人,就不会伤害她。
可曾经,她不就是被最亲近的人伤害了吗?
对皇帝,她虽心中从未放下过警惕,但也从未思量过皇帝跟陆远战之间的关系,听他这么一说,似乎陆远战之死不是意外,也许真跟那个难以捉摸的皇帝有些什么关系。
秦湛倾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脸,继续道:
“世人都说子凌 有林下之风,赞他‘公子如玉世无双’。你看看他,对谁都一样温和,一样彬彬有礼,你可曾想过,他年纪轻轻是怎么坐上啼鸣学宫未来少宫主的位子的?”
陆未晞疑惑的看着秦湛倾,等着他后面的话。
像是洞悉了她的心思一样,秦湛倾道:“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祥和,啼鸣学宫如此,皇家更是如此。小楼,你要好好利用自己的伪装,才能保护自己,保护陆家,才能更强。”
“你且记着,最温和的人最无情,最宽容的人最挑剔。”
若非无情,林榆怎么会回去如何能清理学宫内乱?
若非无情,皇兄又是怎么踩着自己兄弟的尸体,成为九五之尊?
“你很聪明,但在世故人心方面,你想得太简单。你不是好欺负的,但那不代表你是强大的。”
最温和的人最无情……
你不是好欺负的,不代表你是强大的……
咀嚼着这话,陆未晞望着秦湛倾的眼神里,有疑惑,也有震惊。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眸光闪动,陆未晞想了一会儿,缓缓开口。
“天秦就要乱了……” 秦湛倾语气一沉,又仰头灌下一杯,淡淡道:“不想你卷进来,不过可能避免不了。退一步说,只有让你强大起来,到有足够的实力保护自己,我才对得起陆将军和陆夫人当年的照顾。”
陆未晞听懂了。
夺嫡混战已经开始,如果说以前只是各个皇子之间暗自较劲的话,那年宴之事就是把这混战摆在了明面儿上了。
自己救了皇贵妃,又救了三皇子,她无意中的风头,恐怕是要被有心人盯上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陆未晞兀自消化着秦湛倾的话。顺手把他刚才倒的茶递到嘴边,还温着,刚喝了一口便发现了不对劲。
“你加了红果儿?” 这让她很意外。
“嗯。” 秦湛倾点点头,轻松道:“上次去你那,知道你有在水里加了红果儿的习惯,就让人备下了。”
红果儿温平,泡水喝对女儿家尤其好,他自然是知道的。如今这寒冬雪意里的,白日里又是一番实战训练之后,更应该好好养着。
意外于他缜密的心思,陆未晞颔首,算是致谢。
小口小口的喝着,觉得有点贴心。脑子里,还在继续想着他刚才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