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大夫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是看着生命在自己面前流逝,却无能为力。”
自问,自答。
生命对待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大夫不是神仙,世上没有一个大夫敢说,会百分百治好自己的病人。
至少,会尽全力去救治。
生命面前,就算是病人家属,可能都不会像大夫一样,希望自己的病人活下去——纵然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也会为利益去害人,但就是作为陌生人的大夫不会。
因为见惯了生死,才知生命可贵。
作为一个大夫,陆未晞最瞧不起的便是自杀的人,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好好珍惜的人,还有谁会珍视?
但,最让她觉得难过的,也是这群人。
呼——
房里依然有断断续续的哭声传来,陆未晞深深吐出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回复到她最习惯的淡淡的表情,转头看向秦湛倾,却正对上一双盯着她的眼睛。
幽深,无波。
“你尽力了。”
秦湛倾开口,声音很低,夹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
陆未晞微点头,是的,她尽力了。
她是人,不是神。
可以扶伤,却不能救死。
秦湛倾不知道陆未晞曾经经历过什么,岑阳楼的人也没查出来,但看她此刻的表情,他知道,如果不是见惯了生死之人,不会如此冷静,冷静的烟波里还有淡淡的哀色。
但就是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平淡,更让人忍不住心疼。
“不如现在送你回去吧?” 想着她今天也折腾了一天,秦湛倾问。
陆未晞摇摇头,“我想跟那位月影娘子聊聊。” 顿了一下,又道,“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去吧,这是城里,我回去方便。”
“那我陪你。” 是自己把她带出来的,这时候她心情又不好,秦湛倾断然不会自己回去。
“好。”
秦湛倾还想说点什么,这时,身后的房门已经推开了。
月影娘子满脸泪痕的出现门口,“碧娘走了。”
陆未晞微微点了点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多谢二位公子搭救,月影在这替碧娘写过公子的大恩大德。” 说着,便是十分规矩的一个深礼。
陆未晞也没伸手拦她,这个时候,这个礼,得让她行完才会安心。
一礼毕,月影娘子开口,道:
“两位公子等我些许,我先安排一下。”
说着便去往大厅的方向,一众店内的舞姬小厮已经等在那里许久,见碧娘出来便一起围了过去。
月影娘子安排一番,便将陆未晞和秦湛倾引到了一处雅室,差人安排了茶水点心。
换掉了一身红色衣裙,此刻月影娘子已经一身素白,头上只戴着那簪子。
“碧娘是个命苦的人,她不能亲自来谢谢姑娘,月影在这就代为致谢了。” 说着又是盈盈一拜。
“奴家月影楼掌柜月影娘子,不止公子和姑娘如何称呼?”
……
陆未晞没作声。
秦湛倾也没说话。
月影娘子斟了四杯茶,低头兀自道:
“我在风月堆里打滚这么多年,是男是女,一眼看得出。只是想问一下恩人的名讳而已,恩人不想说也无妨。”
月影娘子又道:
“姑娘和公子放心,月影不是多言之人。”
四杯茶整整齐齐码在桌上。
第一杯茶,洒在了地上。
第二杯茶,月影娘子一饮而尽。
陆未晞看着眼前长相艳丽的月影娘子,神色一动。
“是自尽还是他人为之?” 秦湛倾冷声开口。
“自尽。” 月影娘子答,“碧娘跳楼的时候,有几个小丫鬟看见了,跑过去拦着她没拦住。”
“为何?” 虽然隐约能猜到答案,陆未晞还是问了。
月影娘子低叹一句,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
“情之一字,最是磨人。”
故事很简单——
碧娘从前是月影阁的当家舞姬,从一个被爹娘贱卖到舞坊的小丫头到当家舞姬,月影娘子手把手教了她许多年,两人情同姐妹。
像戏文里唱的一样,碧娘后来因缘际会认识了一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书生因为又累又饿倒在了月影楼的后巷,被碧娘发现,将人救了回来。
一开始碧娘只是想着救人一命之心,但穷书生一心报恩,又身无分文,碧娘便让月影娘子给他安排了个差事——做月影楼的专职代笔。
替人写信,写歌曲唱词,跟舞姬们讲每支乐曲背后的故事,讲一些或缠绵悱恻或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凡是需要有点墨水的人干的事,穷书生都干。
一来二去,月影楼的姑娘都很尊敬书生,叫他柳先生。
柳先生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也从没有因为自己是读书人,瞧不起过谁。
柳先生说,人无贵贱,但看品格。
就连月影娘子都觉得,柳先生在的那段时间,月影楼舞姬们的舞蹈,更有灵性了。
受益最大的,当然是碧娘。
柳先生觉得碧娘对他有救命之人,又在他困苦之际给他寻了这么一份差事,对碧娘格外照顾,一来二去两人就很自然的就互生了情愫。
……
月影楼的姑娘是可以给自己赎身的,碧娘被爹娘贱卖,家人们后来都搬走了,碧娘无家可归,到了年纪也没想过赎身,但自从有了柳先生,一切都不同了。
柳先生爱她,敬她,不像那些曾跟她求亲过的富家子一样,让她去做姬妾。
柳先生说,她会是他的妻,唯一的妻。
她渴望有一个家,有一个安定的生活,有一个爱她宠她敬她的丈夫。
天下女子都一样。
尤其是像碧娘这种,看遍了虚情假意的女子,更渴望一份稳定真实的感情。
柳先生意外被一个大人物赏识,带回去培养,所幸都在帝都,两人偶尔还是能见上一面。
后来,碧娘怀孕了,在柳先生赴考前发现的。
碧娘怕柳先生分心,没告诉他。但一个当家舞姬,怀孕了便不能再跳舞了,月影楼也有规矩,舞姬们可以赎身,可以嫁人,但只要还是一天舞姬,就得跳下去。不然,就得滚,或者从舞坊发卖到青楼。
月影娘子到底是护了碧娘,将她赶到后厨帮忙,碧娘知道,月影娘子是在帮她。
后厨看似繁重,但碧娘到了那,干的却是最轻的活,住的也还是以前的房间。
只是月影楼再也没有一舞倾城的舞姬碧娘了。
这些事,月影楼所有人都知道,没人为难碧娘,反而都偷偷帮衬她。
因为心存善念,也因为大多数人,都受过她的照顾。
就在碧娘安心等待柳先生考完试从大人物那回来的日子,传来了一个让碧娘崩溃的消息……
考试考完了,柳先生没回来。
就在碧娘胡思乱想,柳先生是不是变了心的时候,柳先生回来了。
尸体被送回来了,人,死了。
大人物家的小姐看上了柳先生。那小姐想让柳先生入赘,柳先生直言自己有了心爱之人,拒绝了那位小姐,也准备离开大人物家。
那小姐讥笑柳先生看上的不过是一个千人枕万人睡的玩意,柳先生怒骂了那位小姐。一怒之下,她竟然找来自己喜好男色的纨绔哥哥,让他强上了柳先生,甚至还把后院所有的丫鬟小厮召唤到一起,去围观。
再后来,那男人竟然专门将柳先生囚禁作为肉-肏,柳先生不堪其辱,更觉得自己负了碧娘,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
后来,放榜了,柳先生考中了。
再后来,碧娘的孩子没了。
柳先生的事,还是将他的尸首送回来的一个仆从,告诉碧娘的。
竟是受了他家小姐和公子之命!
碧娘休养了几个月,月影娘子想给碧娘换个身份,让她继续跳舞,苦劝良久,昨天碧娘同意了。
今天,人就跳楼了。
……
月影娘子很平静的讲完,陆未晞和秦湛倾都沉默了。
房里一片沉寂。
“合葬了吧。”
秦湛倾率先开口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推向月影娘子。
月影娘子抬头看了看秦湛倾,眼里有几分复杂,还是点了点头,收下了。
陆未晞听得心里极不舒服,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能说些什么?
月影娘子方才那句倒是真的——
情之一字,最是磨人。
“这个簪子,是碧娘最喜欢的。” 月影娘子从头上将簪子取下,低眉,轻抚。“是她刚当成为月影楼当家舞姬的时候,我送的。”
“舞衣,是她第一次上台时候穿的。”
“铜梳,是柳先生留给她的信物。
铜梳,结发同梳。”
“遗书是给我的,只留了两行字给我。”
陆未晞接过碧娘的遗书,极为秀气的字体:
“世上多是无缘之缘,今生此相负,来世为姐妹。”
说到最后,月影娘子又叹了一口气。
“此事就这么了了?那对杂碎兄妹呢?”
秦湛倾第一次从陆未晞嘴里听见骂人的话,而且,是这么狠的话。
抬头看她一眼,表情没有任何欺负,就连语调都是平静。
“呵,” 月影娘子冷嗤,“姑娘知道那大人物是谁家吗?”
“谁?”
“当今七皇子的亲娘舅家,论起辈分,还是七皇子的表兄和表妹。”
此话一出,陆未晞和秦湛倾都明白了。
“人家的一没杀人,二没犯法,柳先生是自愿去的大人物家,也是自尽而死,跟那家人毫无关系。就算告到官府,又能怎么样?”
月影娘子的语气中,有无奈,有讥讽,有不甘,还有忿恨。
陆未晞平静的表情下,粉拳紧攥,却没有注意到,此刻秦湛倾的眼睛里,更多了几分让人分辨不清的神色。
……
夜太深,陆府已经锁门了,陆未晞和秦湛倾索性就留在了月影楼的客房里。
陆未晞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着碧娘,想着柳先生,想着那对杂碎兄妹。
一面是当今七皇子亲娘舅家的一双儿女,一面是有些才华的穷书生、当红舞姬……
一方是权,一方是民。
一面是刁蛮狠毒的富家女,一面是身无倚靠的舞姬。
得不到的就毁掉……
何其恶毒!
陆未晞想起从前她执行过的一个任务,潜入地下黑市解救被拐卖的妇女,人救出来之后才发现,13个女人,无一不是饱受虐打和性-侵,为了消磨她们的意志,侵犯她们的男人还强迫她们围观自己同伴被侵犯的整个过程……
隔了一世,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
前世与今日的事交替着在脑子里出现,陆未晞最终还是从床上坐了起来,久久的站在窗边。
她能为那些无辜的人做些什么?
在他们受到侵犯之后去解救?就算救的了一个两个,救得了所有人吗?
还是劝谏当权者制定更加严格的法律制度,让人不敢去触碰规则?
倚强凌弱的劣性,需要靠法律来约束,还是靠教育一代一代的去洗涤?
另外一间房里,月影娘子正单膝跪倒在秦湛倾面前。
“请主子责罚。”
“你何错之有?” 秦湛倾冷声。
“属下违反了月影楼的规矩。” 没有将碧娘发卖,更没有赶她走。
“此事……” 秦湛倾想说让她去找月阁阁主岑月领罚,想起今日陆未晞的反应,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此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你妥善处理便是。”
月影娘子没料想一向冷酷果决的主子此刻会说出这样的话,也是一愣,继而低头道:
“属下明白。”
月影娘子退下后,秦湛倾坐回椅子上,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想着今日之事。
镇定冷静的医治,带着哀色的眼睛
陆未晞……或许他需要重新审视一下这丫头?
不,他是陆将军的遗孤,他还是不能轻易将她卷入危险之中。
有些事,有机会再告诉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