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有张有弛才是文武之道,驭人之道,也是一样的。宋西辞在苏恪面前唱足了黑脸的戏份,得有人出来扮上白脸,才不至于把事情弄得过僵。
林穆鸢是林霰之父,又是青州林氏的上一任家主,此时此地,再没有比他更德高望重之人。他清咳一声,拈了拈颌下半白的胡须,长声叹息,道:“罢了,苏掌事也是奉命行事,不可过于为难人家。不过,星尊殒命,于卜星界而言乃是大事,我等不能听你一面之词,就将旁人定罪。不知星尊尸首先存于何处?要等众家勘验过之后才好给出定论呀!”
苏恪来不及言语,宋西辞上前一步,先是朝林穆鸢施了一礼,做足了晚辈的礼数,接着道:“林前辈说得极是。星尊安危事关卜星界福祉,的确要众家勘验过之后才能定论,否则难以服众。卜星一界,四大世家,宋某乃雍州宋氏家主,自可代表宋氏,宋某不知星尊殒命,就代表着宋氏不知。青州林氏两任家主亦在此地,皆是今日才听说,先前亦是不知。唯有兖州洛氏不同,苏掌事能够带着兖州洛氏的门徒前来捉人,想必已是同洛家事先通了消息,如此看来,洛家倒是深得苏掌事信任啊!宋某倒想问一句,为何要单单向兖州洛氏私通消息而瞒住另外两家?古有宦官媚主获宠,不知洛家的诸位高人又是使了什么手段?”
宋西辞脾气烂嘴巴毒在卜星界内是出了名的,不过这般言语刻薄的当众羞辱,也真是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跟在苏恪身后的兖州洛氏的一众门徒登时脸色巨变,苏恪适时站出来,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道:“宋家主出言羞辱,难道也是想挑起争端,那可是掉脑袋的罪过!”
宋西辞完全没将苏恪放在眼里,他冷笑一声,道:“既然四大世家尽数聚集于此,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日就随苏掌事共赴神州云泽城吧,勘验尸身,还星尊大人一个公道,同时也给大家一个交代。”
苏恪眼神急转,似乎在思量其中有无玄机。林霰却道:“宋家主所言句句在理,不过,林某重伤在身,今日便启程恐怕难以承受车马劳顿,不如缓些时日,三天后,我将同叶宫主一并赴往云泽城拜祭星尊!”
此言一出,苏恪未言,跟随苏恪一并来此的洛氏门徒中倒有人安耐不住了,那人上前一步,斥道:“叶秉烛乃是谋杀星尊的疑凶,岂能交到你们这些外人手中!若你们与他合谋,放走了嫌犯,又该如何!”
“外人?”宋西辞睨了那人一眼,嗤笑着:“我们都是外人,那谁是神州苏氏的内人啊?据宋某所闻,星尊大人发妻过世已久,难不成洛氏私下里又送去了一位姑娘到云泽城,给星尊大人做续弦?不然,兖州洛氏凭什么将自己划在‘内人’的范畴里?刚刚还说媚主获宠,如今看来,怕是确有其事啊!”
“你!”那人脸色一僵,指着宋西辞的鼻子半天说不出话。
苏恪眉毛紧皱,道:“且不说星尊声誉,单说死者为大,宋家主此言也是极为不妥,更何况,我等来此不是同宋家主打嘴仗的。叶秉烛乃是谋害星尊大人的头号嫌犯,任由他出入青州林氏确实不当,不如……”
“苏掌事不请自来,带人擅闯青州林氏禁地,妄图挑起纷争已经是最大的不妥,在此‘不妥’面前,其他‘不妥’,都不足为奇了。”
说话的人是林霰,他的心脉被混沌残片侵蚀极重,脸色是雪一般的白,似乎随时都会晕过去,说话时明显内息不足,但气势仍在。
毕竟是久居家主之位的人,不是苏恪等人所能比拟的。
林霰在林醉的搀扶下向前迈了一步,挡在叶秉烛身前,直视着苏恪的眼睛,道:“苏掌事一来便兵戈相向,似乎少了些礼数吧?”
林霰面容俊秀,一双眼睛纯黑凌厉,说话时不怒自威,他就那么淡淡地看着苏恪,已是气势逼人。苏恪只觉似有千斤重的巨石压在肩头,不由自主地矮下身形,单膝着地,半跪在林霰面前,补上一礼,恭敬道:“卑职心系疑凶,一时无状,扰了林家主清修,还请灵蕴君宽恕则个。”
苏恪一跪,身后随他一并来的门徒自然不能站着,一时间衣衫摩擦之声盈满耳膜。
过了好一会,林霰才出声,仍是淡淡的:“卜星一界,虽崇尚道法自由,但该有的礼数必不可少,不然,传出去还是以为是做家主的没有教育好你们!都起来吧!”
苏恪低垂着脑袋,面色不豫地站了起来,林霰继续道:“众家尚未勘验尸身,星尊大人死因究竟如何,尚不能定论。叶宫主于我有救命之恩,于公于私我都该予他重谢,断不能眼看着他被人诬陷。我说过,三天之后,待我内伤稍愈,自会同叶宫主一道亲赴云泽城,拜祭星尊大人。若到时候叶宫主不能如约出现,林霰愿以性命相赔,如此作保,苏掌事可还满意?”
苏恪一时未言,宋西辞冷笑一声:“莫非苏掌事是嫌这份担保过轻,配不上苏掌事的位高权重?不若再加上宋某的人头吧!”
宋西辞一番挤兑,让苏恪再无退路可言,他连连摆手,道:“宋家主说的哪里话,苏恪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有如此想法。既然如此,卑职便在云泽城中扫榻以待了。”
说完,苏恪带领一众家仆躬身而去,直到耳边再听不见任何脚步声,林霰才猛地咳出一口血来,瘫在林醉身上,满额冷汗。
众人一并围上去,林醉带着哭腔喊了声:“大哥。”
林穆怀搭上林霰的脉搏探了探,叹息道:“阿霰,你内伤太重,三天之内是绝对养不好的,贸然赴约,怕是……”
为防事态激化,方才叶秉烛一直未曾言声,林穆怀一声叹息话中有话,他立即站出来,道:“灵蕴君帮我良多,叶某实在不忍继续连累青州林氏,我会即刻起身前往云泽城。人不是我杀的,这个罪名,我绝对不能背。”
林霰摆摆手,笑着道:“我帮你,是为了我妹妹,那个丫头太傻,脑袋一热,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众人的目光一齐落在林醉身上,林醉躲在林霰身后,面色红得一塌糊涂。
宋西辞心下了然,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
林霰道:“苏云微之死必有蹊跷,云泽城好去不好回,我为你争取了三天时间,这三天你当以洛云峥的身份去见见故人了,那些历经无忧之乱却侥幸活下来的故人。”
叶秉烛的目光透过奢华的黄金面具与林霰相对,两人眼中俱是一脉幽深。
宋西辞道:“有人野心勃勃,想要趁动乱之际颠覆整个卜星界,苏云微之死恐怕就是一个契机。叶秉烛,你可要好好控制住你身体里的混沌残片啊,那可是绝妙的武器。”
叶秉烛眯起眼睛,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故人的确要见,我必须连夜走一趟兖州。还请灵蕴君即刻派人赶赴天行山玄机宫,那里也有一位故人急需保护。”
林霰眉眼微挑,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他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样一天,道:“你要保护的那位故人可是姓陆,单名一个煞字?乃为阴魅,被苏云微所害,如今修为尽散,不人不鬼。”
叶秉烛一愣:“灵蕴君也认得此人?”
林霰摇摇头,道:“有人趁我闭关清修之际,入我梦境,将陆煞的故事投映在了我的梦境之中。梦一醒来,我便被混沌残片附了身。”
宋西辞道:“看来,是有高人躲在幕后操控全局。高人故意将苏云微的罪行昭示天下,想引我们自相残杀。叶秉烛,你那句‘祸水东引’,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你自去见你的故人,天行山上的那位,我帮你护着。”
叶秉烛看他一眼,忍不住刺了他一句,道:“你自己亦是立在悬崖之边,宋家长老都想着置你于死地,还敢往浑水里蹚?多生是非,便多一条死路!”
宋西辞折扇轻摇晃,依旧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道:“我与洛云峥之间是一笔烂账,但是无忧之乱我受人利用,终是欠他一次,如今,算我还他。经此一役,宋西辞便是宋西辞,与洛氏再无纠葛,各走各路。”
林穆鸢同林穆怀是当年易子一事的见证者,林霰同林醉也都知晓其中关窍,自然听得出这话里的深意,心下俱是一阵叹息。
叶秉烛退后一步,对宋西辞抱拳一礼,道:“叶秉烛,不,洛云峥多谢宋家主出手相助。”
宋西辞冷哼一声,神情傲慢。
林醉走到叶秉烛身边,握住他的衣袖,道:“不论你要去哪,见哪位故人,都不许扔下我,说好了生死相随,谁都不许反悔。”
叶秉烛复杂的眸光中渐渐浮起温柔的意味,他握住林醉的手,低声道:“好,生死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