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醉跟在叶秉烛身后踏上画舫,迎面走过来两个粉衣侍女,第一眼看见黄金遮面的叶秉烛,两人一齐愣了一下,再看一眼他身后的林醉,又是一愣。玉楼春里的侍女非寻常人可比,心中再如何疑惑,表面上也是笑吟吟的,道:“不知二位是要看舞还是听曲儿?今夜有从番邦运来的葡萄美酒,古人说‘葡萄美酒夜光杯’,葡萄美酒配月下歌舞,最合适不过。说到起舞,玉楼春里的牡丹姑娘最是擅长,奴婢去请牡丹姑娘来,给您助助兴吧!”
两位是女引着叶秉烛和林醉朝厢房走,走到船头的位置时,叶秉烛脚下一顿,道:“两个寻常侍女都能出口成章引经据典,可见你家主人品位不俗。不知你家主人今夜是否有空,能否共饮一杯?”
“这……”两个侍女对视一眼,像是在琢磨着叶秉烛的来意。
叶秉烛笑了一声,抬手扔过去两锭金子,道:“劳烦二位姑娘帮忙通传,请你家主人出来共饮一杯。”
话音未落,耳边突然响起几声仙鹤清鸣,紧接着,数十盏仙鹤形状的孔明灯簇拥着一盏巨大的莲花灯,自一艘长达十余丈的画舫上升了起来的。
林醉和同叶秉烛一起仰面看起,只见仙鹤用极细的丝线牵引着,始终围绕在莲花灯的周围,灯火星星点点,摇摆不定,映着深蓝色的天幕上银盘似的一弯明月,真是可遇不可求的美景。
十二名身着华丽衣裙的妙龄女子自那艘长达十余丈的画舫中走出,分别站在画舫二层的回廊上和一层的船头上,臂间挽着近一丈长的披帛,天女撒花般向外泼洒花瓣,金银箔纸点缀其中,绚烂的不似人间景致。
随着花灯冉冉升至半空,一曲琴音悠扬而起,音韵醇合若九霄环佩。手势一变,似夏荷初露,手势再变,如惊涛拍岸。
一片花瓣被风吹得飞了起来,紧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千片,万片……飞花无度中,莲花灯半拢着的花心缓缓绽开,一道俊逸如仙的身影悠然出现。
那人盘膝端坐在莲花灯心里,银质面具挡住了半边脸颊,面前摆着一把通身朱红的凤尾古琴。风过耳,飞花轻扬,落满他如墨的长发和胜雪的白衣,指尖一挑,琴曲铮然高昂,漫天的花瓣似活了一般,在他身边飞环不去。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白水河边河其他画舫上的看客早就看呆了,谁家豆蔻芳华的姑娘绞着帕子和同伴咬耳朵,“世间竟有如此俊俏的公子,这样雍容的气宇,还弹得一手好琴。不知谁家的姑娘能有如此福分,觅得这样一个良婿。”
那姑娘身边的同伴搅着手中的帕子,迟疑道:“你不觉得这位公子有点眼熟么?面具外的那半边脸,像极了一个人,像谁呢?”
不远处一艘较小的画舫上突然传来一道惊呼:“洛云峥!那人,那人是兖州洛氏的长公子洛云峥!”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哗然声中,眼前突然人影一闪,竟是有人直奔护半空中的莲花灯而去。
叶秉烛来不及拉住林醉,眼看着她挽出御风诀,直奔安坐在花心中的白衣公子而去。
没错,那人未遮面具的半边脸,竟然与在无忧之乱中殒命的洛氏长公子洛云峥一模一样。
“阿醉!不要过去!”
叶秉烛欲拦下林醉,引路的那两个侍女突然抽出绕在腰间的软剑。
月华微冷,撒满河面,被随波荡漾的画舫剪成破碎的流光。
林醉足尖点着仙鹤灯的翅膀,悬停于半空。夜风吹得猛烈,她却立得很稳,脚下是灯火斑斓的十里长河,身旁花瓣环绕,似赤雪纷飞。
她仰脸看向端坐在莲花灯里的年轻人,瞳仁里微光闪烁,如同斑斓的银河,哑声道:“洛云峥,是你吗?你没有死对不对,其实你一直活得好好的。”
白衣男子随手拨了拨琴弦,与洛云峥一模一样的半边面孔上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樱色的唇瓣微微挑起,声音轻柔如女子挽在手臂间的发,他道:“这世上深爱洛云峥痴心不悔的人只有一个——林醉,你是青州林氏的大小姐林醉,对不对?”
林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点头:“是我。”
白衣男子笑了一下,轻声诱哄着:“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林醉仿佛中了蛊,瞳仁里一片迷蒙,情不自禁地谈过身子。白衣男子纤长精致的指尖轻轻点住她的嘴唇,含笑道:“这样好看的一双唇,不知道吻上去是什么味道?”
嘴唇上传来冰凉的触感,林醉似从梦中惊醒,猛地朝后退去,瞪大了眼睛:“你不是洛云峥!你究竟是谁?”
白衣男子只是笑,指下重重一勾,琴音刺耳。站在画舫上的华服女子仿佛受到了某种暗示,振臂一挥,仗许长的披帛瞬间飞扬,越过层层飞花系住了林醉的脚踝。
林醉直直地从半空中摔了下去,暗夜流光,盛世星火,无数画面自眼前飞速掠过。危难关头耳边骤然一静,有人揽着她的腰,紧紧地抱住了她。
风过耳,冰冷,束发的发带断开,如墨的长发迷了谁的视线。
林醉有些恍惚,很久以前,她似乎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夺龙之役一开始之前,她与宋家的两位公子起了争执,从金鳌兽的脑袋上摔了下去。金鳌兽秉性凶残,瞄见眼前有活物坠落,想也不想,张口便咬,血盆似的大嘴里两排参差不齐的尖锐獠牙,闪着冷兵器似的寒光。
她以为自己命丧于此,没想到一道玄墨色的修长身影御风而过,穿着黑色锦靴的足尖在雪狼脑袋上轻轻一踏,借力跳起,稳稳地将她抱进了怀里。
似有无数飞花迷乱了视线,鼻端浮起阵阵清冷梅香。
她小心翼翼的掀起半边眼皮,首先看见的是一方玄墨色的衣角,上面滚刺着七杀星纹,纹理精巧细致,一看便知是价格不菲的好东西。
视线沿着衣领缓慢上游,对上了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鼻梁很挺,眉峰上扬,唇边一抹透着些许痞气的笑。长发未束,纷纷扬扬的散在风里,仿佛一场没有温度的雪。
有风拂过,她下意识的伸出手,精准挑起夹杂在黑色长发里的一抹月光白。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洛云峥,一眼便倾了心,日后的漫长时光,不过日复一日地加深沦陷。
林醉眼睛里不可抑制地涌起泪水,她伸出手,似乎想像回忆中那样,再度精准地挑起夹杂在黑色长发里的月光白。
可是,这一次她碰到的只有幽冷寒厉的黄金面具。
泪泪水弄花的视线恢复清晰,透过奢华的黄金面具,她看见叶秉烛古井般幽深的眼睛,似乎藏着无尽的秘密。
心头再一次略过熟悉的感觉,林醉像被失了定身咒般,看着那双眼睛,再不能移动。
叶秉烛抱着林醉稳稳地落回船头,迷路的飞花同女子飞扬的披帛融在一起,乱了视线。叶秉烛抓住林醉的手轻轻一握,低声道:“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我会向你证明,那个人绝对不是洛云峥。”
缭绕在耳边的琴音突然变了韵律,林醉只觉胸口一疼,竟然吐出一口血来,叶秉烛连忙将她扶住,听见她气息不稳地道:“下毒,那个白衣人对我下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