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苏鸣鹤越过层层人群走到陆煞身边，握住他的手，丝毫不介意他诡异的蛇瞳和死尸般的污黑指甲，瞳仁里满是清透。
他轻轻掸了掸陆煞不小心蹭在身上的灰尘，脸上带着笑，神情温和如春日的风，道：“栗子吃完了吗？我们再买一点带回去吃，好不好？还有水煮花生，也买一点，我有钱呢，养得起你。”说到这里，他故意凑到陆煞耳边，压低了声音，笑着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好养活的妖魅了，给几个糖炒栗子就满足了！”
可惜陆煞没有说闹玩笑的心思，他近乎狼狈的从苏鸣鹤掌心里抽回手，掩耳盗铃似的背在身后，企图藏住厉化暴涨的指甲。陆煞咬住嘴唇，狠狠闭了下眼睛，压抑住从心底涌上来的对鲜血和杀戮的渴望，再睁开时，瞳孔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只在眼底残存着几丝不知所措的惊慌。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苏鸣鹤却截住了他的话音，看向四周，故作疑惑的咦了一声，自语着：“这里怎么围着这么多人？”
陆煞只能咽下自己想说的，顺着他的话茬，解释着：“有人晕倒了？听说是个年轻的书生，我还以为是你，很着急。”
苏鸣鹤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开，道：“原来是在担心我啊。我虽然是个书生，身体底子却好得很，不用怕，我不会倒下的。走吧，我们去看看，说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
苏鸣鹤同陆煞一起挤到人群的最前端，看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后生面朝下地倒在那里，头发凌乱，身上也是污迹斑斑，像是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
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执着蒲扇，不住地往年轻人身上扇着风，帮他降温透气，念叨着：“醒醒啊，年轻人。”
还有一位好心的大娘端来了一碗热水，准备喂给年轻人。
这临山的村落民风善良淳朴，由此可见。
陆煞在一旁看着，突然觉得后脑处重重一疼，垂在脖颈上的明紫色的琥珀石泛起极淡的光晕，眼前浮过几丝凌乱的影像碎片——他好像也曾来过这样的地方，临山的村落，淳朴的村民，梳着长命辫的孩子追在他身后喊他神仙哥哥。
还有篱笆院和葡萄架，一张小木桌，两个粗瓷碗，农家人自酿的粮食酒，辛烈辣喉，他一口气干了一碗，只觉半边脑袋都烧了起来。
有人按着他的肩膀告诉他，人与魅不同，人没有千年修行，没有高深的灵力，也不能长生不老，但是他们更复杂也更狠毒，有多软弱就有多阴险。有些人不会因为你救了他就感谢你，所谓恩将仇报，就是这个道理。
这些画面究竟是幻觉，还是他真的曾经历过？
头疼的感觉越来越明显，陆煞皱着眉毛狠狠敲了两下自己的额头。衣角簌簌一抖，像是被人拽了一下，睁开眼睛时看见苏鸣鹤已经蹲在地上，将晕倒的年轻人扶了起来，让年轻人半坐着，依在他怀里。
他丝毫不嫌弃年轻人蓬乱的头发和满身脏污，看着陆煞道：“他身体里有蛊虫，我们得帮他逼出来，不然就真的要出人命了。我没有内息，恐怕得麻烦你了。”
陆煞连忙走过去，有些茫然地道：“我该怎么做？”
杀人的经验他倒是有些，却没有任何救人的经验。
苏鸣鹤看着他的眼睛，轻轻一笑，低声道：“别紧张，有我呢！”
说完，又看向周围的村民，高声道：“哪位身上带了开刃的匕首，麻烦用烈酒涂过，再用火烧热。”
围在附近的都是些热心人，苏鸣鹤话音一落，立即有人高呼：“匕首我这里有，利着呢，不知哪位带了酒？”
另一人接茬道：“我这酒囊里还有一些，救人要紧，拿去用吧。”
卖糖炒栗子的小贩也凑了过来，道：“我这炉子里的火是现成的，把匕首递过来，我负责烧热！”
淬过烈酒又经烈火烧红的匕首递传到苏鸣鹤手里，苏鸣鹤让陆煞将年轻人的两条手臂翻过来，腕脉朝上。陆煞依言照做，将年轻人的手腕翻过来，这才发现年轻人的腕脉处浮着一条深黑的线，隐隐有成了形的蛊虫在腕脉中游动，朝心脉靠近。
“用匕首将那条黑线割开，黑线有多长，便划出一道多长的伤口，”苏鸣鹤道：“明白吗？”
陆煞点点头，反手持刀，刀尖戳穿皮肤，沿着黑线的走向一路划过去。
出人意料的是并没有鲜血涌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瘴气似的黑色浓雾，那雾气的味道腥臭异常，周围的村民连连捂着口鼻呛咳不止，七嘴八舌的：“这什么味道啊？好难闻！”
突然，有人惊呼一声：“蛇！有蛇！”
瘴气所到之处竟然游出十数条手腕粗细的蛇，蛇身黑白相间，大张着的嘴巴里竖着两颗尖利的长牙，显然是带毒的毒蛇。
围观的村民吓破了胆，尖叫着四散躲避，卖糖炒栗子的小贩险些将炉灶撞翻，火苗腾起来，炽烈灼人，一片混乱。
陆煞手上一顿，苏鸣鹤的声音散在混乱的背景中，显得尤为震惊，他看着陆煞的眼睛，安抚道：“别怕，那些都是幻象，蛊毒引发的幻象，没有蛇，也不会伤人。”
陆煞点点头，低垂着视线，刀尖继续划过去，一直划到肩膀的位置，依然没有鲜血的影子，只有浓黑的瘴气层层涌出。
陆煞抬起眼睛朝苏鸣鹤看去，苏鸣鹤运指如风，迅速拂过年轻人的周身要穴，下指极为有力，显然是练过多年功夫的。
点中穴道，苏鸣鹤又咬破手指，以血为墨，在年轻人的手臂上画下一串诡异的图腾。血迹遇见皮肤，竟似泥牛入海般迅速渗了下去，只余一线淡淡的痕迹在皮肤表层，似女子哭花了妆容的脸。
陆煞的记忆若没有被封印，他一定会认出，苏鸣鹤画下的那串诡异图腾，正是神州苏氏的星纹，破军星的印记。
苏鸣鹤速度奇快地画好图腾，看着陆煞道的眼睛，道：“这后生中的是蛊虫里极为阴毒的一种，名叫附身蛊。听我倒数三声，数到第三声时，你就动手割开他的喉咙，会有蛊毒从伤口里涌出来。记住，不管看见什么你都要一掌打碎，千万不能让那东西附你在你身上。”
陆煞深吸一口气，点头说好。
苏鸣鹤突然抬手碰了碰陆煞的眼睛，笑着，轻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希望老天爷能把这份功德算在你身上，保佑你一生顺遂，早入天道。”
周围的环境依旧是乱糟糟的，将苏鸣鹤的声音衬托得分外空灵。也不只是苏鸣鹤指尖的温度抚慰了他，还是那句祝福温暖了他，陆煞只觉心头一静。世间万物自他眼前急速消退，只余苏鸣鹤清透的眼，和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希望老天爷能把这份功德算在你身上，保佑你一生顺遂，早入天道。
手下重重一划，喉咙应声断裂。大团大团的黑色瘴气自断口处涌出来，带着浓烈的腥臭味道，在半空中扭动着，翻搅着，如同巨大的蛇尾。
那瘴气渐渐显露出形状，下半身还是混沌一团，上半身却是一个男人模样，连五官都格外清晰。
平凡的眉眼，竹青的袍子的，长发束起，眼神很暖，嘴角边总是带着笑。
分明是小书生岳西楼的脸，也就是陆煞眼里的苏鸣鹤。
陆煞一时愣住，内息凝在掌心里，他竟然没有勇气挥出怔怔地站在原地。
那幻影笑着，慢慢地朝陆煞靠近，伸出手，指尖纤长，带着细碎的温暖，似是想碰一碰陆煞的眼睛。
有人在他身旁疯狂喊着什么，隔得太远，听不真切，他能看到的，感受到的，只有眼前这瘴气构成的幻影。
“过来呀，”漂浮在半空中的“苏鸣鹤”朝他招了招手，轻笑着道：“我带你买糖炒栗子吃，还有水煮花生，你不是很喜欢吗？我会陪着你一道修行，守在茅屋里，朝看日出，暮看夕阳，只有我们两个，你说好不好？”
陆煞似是被那个声音蛊惑了，匕首脱手掉在地上，他试探着迈出一步，像那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幻影走了过去。
“过来，听话，”那幻影笑得愈发甜腻，以诱惑的声调对陆煞道：“离得近些，再近一些。”
陆煞仿佛被蛊惑了，依言像那幻影一步步走进。
就在那幻影即将碰到陆煞的脸颊时，陆煞只觉眼睛一阵刺痛，有某种湿润的东西飞溅进他的眼睛里，带着腥甜的味道。
他下意识地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前的幻象彻底变了样子，哪里是什么小书生，明明是一副血肉残缺的尸骸。
腐败的肉碎挂在骨架上，空洞的眼眶里挂满蛆虫，胸膛的位置聚在一团黑烟，桀桀怪笑着，诱惑着：“过来啊，我们去买糖炒栗子！”
陆煞瞬间清醒，内息凝在掌心，一掌挥出，带着明紫的流光，势如千金。那尸骸幻影惨叫一声，瞬间碎裂，如同阳光下的飞雪般，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