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集市上的村民被抖降的怪异天象和陆煞诡异的样子吓得四散奔逃，混乱的动荡的画面里，苏鸣鹤像是一座全然静止的精致塑像。他忍着伤痛拦在陆煞面前，神情和语气都是温柔的，眼睛里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手臂伸出，掌心带着微暖的温度在陆煞面前摊开，轻声道：“不闹了，我们回家。”
灿金色的倒竖着的蛇瞳里闪过一丝动容，陆煞听懂了他的话，喃喃着：“即便我变成怪物，你也不会放弃我吗？”
“我不会，”苏鸣鹤立即道：“所以，你也不要轻易放弃自己。不要向那些可怕的欲望屈服，战胜它们，我相信你做得到！”
陆煞指尖上还凝着血，鲜红的颜色，甜美的味道，他缓缓将手举至眼前，静静地看了片刻，突然将五指紧握成拳，像是要将那些可怕的欲望捏碎在手里。
招魂铃的声音再度响起，天空中的阴云越发沉重，隐隐有雷声和电光在其中蜿蜒而过。
苏鸣鹤暗骂一声，真是阴魂不散！
雷雨之时和月圆之夜，是妖魅最易现形的时刻，再加上招魂铃的干扰，陆煞的境况异常危及。明紫的电光凌空劈下，直直地落进陆煞眼睛里。长发夜雾般随风蔓生，仿佛孕育着新的恶魔。
苏鸣鹤从苏云微手里救下陆煞时，被炼尸咬伤，尸毒掣肘着内息，他现在完全无内息可用。再加上这副身体也不是他的，小书生岳西楼的身体未曾有过打坐修炼，经不住内心运行。所以，论战斗力，眼下的苏鸣鹤比那些身材精壮些的村民都不如，陆煞若真的彻底厉化，走火入魔，大开杀戒，他连阻拦陆煞的能力都没有。
苏鸣鹤越来越担心，那该死的招魂铃依然在作怪。
叮当叮当，脆响声徐徐而来，与之相伴的是肆虐的妖风和震耳的雷鸣。
陆煞身上的衣服在风声中寸寸撕裂，巨大的蛇尾显出形状，墨黑的鳞片光润得几乎能映出周围的风景，翻涌着搅动着，似起伏的波浪。
“陆煞！”苏鸣鹤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疯狂唤着他的名字：“你答应过我，不会屈服！你答应过的！”
失陷在一片电光中的陆煞只有上半身还勉强保持着人形，夜雾般疯狂蔓生的长发里探出一对尖利的犄角，瞳仁倒竖着，灿金中隐隐带着青幽。纤长的十指变成锋利的爪，嘴里是闪着寒光的獠牙。
半人半妖，半龙半蛇。
陆煞的目光缓缓停在苏鸣鹤身上，蛇尾猛地一绕，闪电般缠住苏鸣鹤的腰身，将他拖到眼前。
蛇尾将他周身的骨骼勒得喀喀作响，很疼，但是苏鸣鹤并不慌乱，甚至没有挣扎。他的掌心轻轻拂过蛇尾上漆黑而坚硬的鳞片，看着陆煞灿金的蛇瞳，轻声道：“不要再说自己是怪物，你不是的。你是修行千年的阴魅，半蛇半龙，是神明的杰作。六道之中有你的位置，再修行些时日，说不定能飞升成仙。”
蛇尾猛地一缩，苏鸣鹤的鼻尖几乎撞上陆煞的脸，两人间只隔着一根头发的距离，呼吸乱乱地纠缠在一起，危险之中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朦胧暧昧。
似男似女的声音幽幽传来，獠牙探出嘴唇，闪着刺目的寒光。
陆煞道：“杰作？有我这样子的杰作吗？我生来便是为了血腥和杀戮，我就是怪物，即便神佛临世也救不了我！”
“我可以救你！”苏鸣鹤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维持着温柔的语调：“只要你相信我，别向那些可怕的欲望臣服，我可以救你！”
陆煞的眉眼间笼罩着冰雪般阴寒的气息，他静静地看了苏鸣鹤半晌，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诡异刺耳，锋刃般扎进人的耳膜里，震得头颅仿佛要裂开。
苏鸣鹤没有内息护体，猛地偏过头吐出一口鲜血，凄厉的血污在半空中怦然散开。
倒竖的蛇瞳里满是讽刺，似男似女的声音幽幽地道：“你连自己就救不了，拿什么救我？”
招魂铃的声音混在风里，听在耳中格外静谧。
陆煞半抬起头，神情迷离地呢喃着：“这铃声才是我的拯救，我的救赎，多好听啊，我愿为它效劳！我本就是怪物，靠嗜血而活，心肝是我的养料，你救不了我，任何人都救不了我！”
话音一落，原本空寂的长街上突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苏鸣鹤寻声看去，正看见村民手持着各色工具来势汹汹，嘴里嚷嚷着：“决不能任由妖孽作乱！杀了它！”
苏鸣鹤脸色巨变，他被蛇尾困住动弹不得，高声道：“不要过来！不要激怒他！”
招魂铃在侧，任何激怒和血腥，对陆煞来说都是噩梦，会将他推往更深的炼狱。
手持利器的村民将陆煞团团围住，锋刃齐齐指向陆煞，他们仗着人多，已经不晓得什么是害怕，脸上满是斩妖除魔的正义和热切。
“杀了妖怪！”为首的村民高声道：“救下神医！”
其他村民纷纷附和：“妖怪生来就是吃人的，必须死！”
“他不是妖怪，他没有吃人！”苏鸣鹤奋力地解释着：“你们都看见了，刚刚是他杀了附身蛊救下了那个苦命的书生。他是好人，不过一时入了魔道。他现在很危险，你们不要靠近他！”
“什么好人！好人哪有长成这副鬼样子的！”一个村民朝陆煞啐了一口：“人首蛇身，就是妖！妖怪都以人的心肝为食，都该死！”
“你们何时见过他吞吃心肝？何时何地何人见过？”苏鸣鹤气红了眼，暴怒似的吼了回去：“你们从未见过他杀人嗜血，凭什么冤枉他！”
“谁冤枉他了！”另一个村民道：“你看看他那双眼睛和爪子，哪有半分寻常人该有的样子！他就是妖怪，该杀！”
“这后生是被妖怪的法术迷了心了，”又有一个村民站了出来：“别管他，我们是来杀妖的！”
“斩了妖怪的头颅，抽了他的筋脉，卖给神猎者，准备换来不少银子！”
“就是！妖怪本就该杀！”
陆煞陷在一片声讨之中，苏鸣鹤的反驳与阻拦单薄得像是一片树叶，很快便被喊杀声盖了下去。
村镇临山，村落里有不少狩猎为生的猎人，家中常备长弓羽箭。话音尚未落下，十数支带着火光的羽箭一齐朝陆煞飞来，有的瞄准了他的眼睛，有的瞄准了他的喉咙。
似男似女的声音幽幽一叹：“这就是恩将仇报吗？”
倒竖的瞳仁彻底被凶光覆盖，赤红的颜色遍布眼底，仿佛走入了末路的兽。巨大的蛇尾翻涌如浪，带着火光的羽箭撞上漆黑的鳞片，仿佛遇上了坚硬的岩石，连痕迹都没能留下。
“这妖怪有些道行！”村民又道：“快，拿雄黄酒！”
雄黄酒雨雾般朝陆煞泼来，冰冷的，浓烈的。陆煞置身在这其他的雨雾之中，鳞片幽幽泛光，半仰着头颅，倨傲如高贵的深，俯视着碌碌终生。
他冷冷一笑，将苏鸣鹤甩到一边，巨大的蛇尾凌厉如长鞭，在半空中激荡出尖锐的鸣啸。
陆煞沿着雄黄酒泼来的方向朝村民扑去，蛇尾翻涌着，搅动着，像一袭深黑的绸缎。勉强维持着人形的上半身也在行动中悄然变化。
下颌的线条尖利到了极处，耳廓收起，鳞片迅速覆满脸颊，口中吐出鲜红的芯子。
陆煞终于彻底现出妖形，彻底成了村民口中的妖怪。
苏鸣鹤没有内息护体，落地的瞬间又吐出一口血来，内脏在剧痛中缩成一团。
他看见陆煞疯了一般朝村民扑去，眨眼睛已将数人撕碎，残肢碎肉四散纷飞，如同腥甜的雨，又像是午夜时分最可怖的梦魇。
他想起陆煞那声幽幽的叹息——这便是恩将仇报吗？
是啊，这便是恩将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