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那些凡胎肉体的村民哪里陆煞的对手,即便他不接引电光,也不动用灵力内息,单独是巨大的蛇尾和尖利的獠牙,已经足够让那些村民承受不住。苏鸣鹤眼看着陆煞一次又一次将人生生撕碎,纷飞的血肉里,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绝望。
是他太自信了,自信能控制住陆煞,自信能够不让他厉化到更深的程度。
是他害了陆煞,是他们父子联手,害了陆煞。
一时间,原本平静安详的小山村彻底变成了人间炼狱,血与肉混在一起,到处都是濒死的嚎啕,到处都是残破的尸骸,连风都是腥甜的。
天幕压得很低,似是随时都会掉下来,明紫的电光在厚重的云层里蜿蜒而过,将炼狱般的景象映衬得更加狰狞骇人。
巨大的蛇头微微昂起,空气里满是血腥的味道,陆煞轻轻嗅了嗅,似男似女的声音叹息着,满足着:“做人哪有做怪物来的痛快,我喜欢这味道,更加喜欢利爪撕开胸膛时的感觉,很暖和,很舒服。”
苏鸣鹤摇晃着站了起来,他在对付炼尸时便受了伤,陆煞刚刚那一摔,让他周身巨疼,站都站不太稳。他步履蹒跚地走到陆煞面前,巨大的蛇尾横陈在那里,稍稍一个动作便能将他碾成碎片。
苏鸣鹤却不害怕,他仰起头,清透的瞳仁对上倒竖的蛇瞳,高声道:“你说过的,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有仇报仇,有恩报恩。那现在呢?你又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了谁?你顺从于邪恶的欲望,难道不是一种懦弱的逃避?陆煞,算我求你,醒过来,不要败给那些肮脏的东西!你醒醒啊,我们回家!”
他抱着一种薄弱的希冀,喃喃着,醒过来,我们回家。
回,我们的家。
当空闪过一道惊雷,笔直地落在陆煞身上,陆煞蛇尾一甩,引着那道惊雷朝苏鸣鹤劈了过去,苏鸣鹤闪身躲避,但是他没有注意到身后还有一个受伤的村民。
村民无力躲避,生生被雷电拼成一具污黑的焦尸。
惨叫声萦绕不去,苏鸣鹤闭上眼睛,声音里有怜有痛,他道:“你再不收手,我真的会杀了你!”
“杀我?就凭你?”似男似女的声音笑得讽刺,巨大的蛇头微微俯低,凶光遍布的蛇瞳里浮起一抹鄙夷的光,陆煞道:“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我没有败给谁,不过是顺着本心而活。阴魅来自幽冥地狱,生来便是为了血腥和杀戮。什么天道什么人道,地狱一道原本就满是尸骸。”
周围躺着几个尚未断气的村民,陆煞蛇尾横扫,一个一个的,扭断了他们的脖子。
空气里的血腥味愈发浓重,熏人欲吐,陆煞在暗红的天光下桀桀怪笑着,他道:“你看见了吗?这便是我的本性。”
招魂铃仍在脆响不休,叮当叮当,格外悦耳。
陆煞被那声音刺激得双目发红,愈发亢奋,他怪笑着道:“我不仅要杀光村子里的人,还要杀光天底下所有的人!统统杀光!”
他仰头大笑,世间万物,风雨雷电,都在那诡异的笑声里瑟瑟发抖。
苏鸣鹤豁然睁开眼睛,眼底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天地苍茫,雷电滚滚,苏鸣鹤站得笔直,他依然披着小书生岳西楼的皮囊,五官平平,眉眼无奇。但在这副寻常的皮囊下,栖居着的却是神州苏氏苏鸣鹤的灵魂,富贵乡里养大的小公子,饱读诗书,通晓阵法星术的人中君兰。
他从来不是弱者,即便受了伤,内息消溺,甚至站都站不稳,也依旧是高傲的。
苏鸣鹤将一只手背到身后,没有人看见,那只手的掌心里渐渐聚起星云般的浑浊雾气。他看着陆煞的眼睛,道:“我真的会杀了你,我救不了你,也不会眼看着你堕落。”
我宁可杀了你,也不会看着你被人利用,变成自己都厌恶的样子。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魅,不可以成为任何人的武器,更加不可以被利用,被作践,沦为妖魔。
我宁可杀了你,也不会眼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陆煞冷笑一声,蛇尾出击如电,赤红的双目里凶光暴涨。他已经完全厉化,被邪恶的欲念支配了意识,不记得善恶,不记得好坏,不记得眼前这个小书生三番五次救他的恩情,不记得深山之中的相互扶持,只记得鲜血腥甜的味道。
苏鸣鹤不躲不闪,在蛇尾击到他面前时,那双一向清透的眼眸里突然浮起风暴般的颜色,背在身后的手掌五指齐张,口中吐出繁复的咒语,星云般浑浊的雾气汹涌而出。
那一瞬间,山川色变。
巨大的蛇尾距苏鸣鹤的脑袋只有寸许之遥远,却再也无法向他靠近半分。陆煞只觉像是被什么东西钉住了周身骨骼,动弹不得,浑身剧痛。
陆煞嘶鸣着发出痛苦的哀嚎,天空中厚重的阴云翻涌如浪,又似飓风骤起时的喧嚣海面,呼啸着,澎湃着,吞没万物。
翻涌的云海渐渐具化出物象,似蛇与龟组合而成的灵物,周身鳞甲。
是玄武蛇,星宿四兽之一。
玄武,谓龟蛇。位在北方,故曰玄。身有鳞甲,故曰武。
那云浪化成的玄武蛇,突然俯冲下来,狠狠地砸在陆煞身上,腾起一层灿金的光雾。那光雾渐渐化为铁链,将陆煞牢牢束缚。那铁链仿佛烙铁,割裂鳞片渗入肌理,在陆煞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伤口。
苏鸣鹤随着天象的变化轻声吟诵着:“风无正形,附之於天,变而为蛇,其意渐玄,风能鼓物,万物绕焉,蛇能为绕,三军惧焉。”
风吹卷起他的衣摆,衬得眉宇之间一片冰冷。
这只是第一道。
紧接着,风声一变,半空中传来一阵朱雀清鸣,翻涌的云雾即玄武蛇之后,又具化出朱雀鸟的形状。那朱雀鸟绕着云层飞舞半晌,如玄武蛇一般朝陆煞扑去。
南方朱雀,其色如火,位居星宿四兽。
金光再度腾起,陆煞身上又多了一道锁链。
苏鸣鹤仍在念诵,眼眸之中,满是风暴:“云附於地,始则无形,变为翔鸟,其状乃成,鸟能突出,云能晦异,千变万化,金革之声。”
风声又变,龙吟声低沉清冽,似亘古的哀叹。翱翔的朱雀鸟不见了踪影,这次云雾具化出的物象,是一条周身华光的巨龙,那龙怒目圆睁,气势浩瀚。
青龙神物,至高无上。
“天地后冲,龙变其中,有爪有足,有背有胸。潜则不测,动则无穷,阵形赫然,名象为龙。”
陆煞身上又增一道锁链,金色光芒浓烈得近乎刺眼。他在剧痛中发了狂,嘶鸣着,挣扎着,要摆脱着束缚。
苏鸣鹤没给陆煞任何机会,他单手结出阵法,掌心里华光流转,隐隐有猛虎咆哮声传来。陆煞狂性大发,撞得身上的锁链颤抖不止,眼看着要承受不住,苏鸣鹤偏头吐出一口血来,眼中孤注一掷的神色更浓。
他随意拾起一把扔在地上的短刀,刀刃擦过手腕,擦过脉搏汹涌的地方,鲜红的血瞬间便涌了出来,汹涌不止,刺疼双目。
日光隐匿,狂风呼啸,天地之间,一片混沌,狰狞的猛虎自血光中呼啸而出,咆哮着,怒吼着,爪牙尖利。
四方白虎,百兽之长,星宿四兽,至此聚齐。
“地前冲,变为虎翼,伏虎将搏,盛其威力。淮阴用之,变为无极,垓下之会,鲁公莫测。”
以血为阵,以血立阵,这是极厉害的方法,也是极伤身体的方法。结出的阵法有多厉害,结阵之人就会收到多大的反噬,轻则五脏受损,一生痨病,重则,便是血肉灰飞,命尽于此。
阴风潇潇,日光暗淡,白额猛虎猛地朝陆煞扑去,不待白虎化作铁链,巨蛇酝起周身力气,竟然生生挣脱了束缚。
轰的一声巨响,似山川倾倒。
巨蛇周身伤痕,鲜血淋漓,狂性却暴涨至极处,搏命一般与猛虎缠斗在一起。巨大的蛇尾绞住了猛虎的脖子,猛虎的牙齿则死死地咬住了巨蛇的喉咙,连空中飘落的雨都染上了猩红的颜色。
一虎一蛇,竟然就这么陷入了僵持的死局。
苏鸣鹤淡淡一笑,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到了极致,在赫赫风声中似单薄的叶,随时都会倒下。他再度拾起那枚短刀,换成另一侧手腕,再度划下,同样汹涌的血,同样的刺目。
他以血为墨,在半空中画出破军星的星纹。
对卜星世家的后人来说,星纹是最厉害也是最后的法器,祭出星纹,便意味着战斗到了白热的阶段,退无可退,只能拼死一搏。
青龙兽、白额虎、朱雀鸟、玄武蛇,星宿神兽皆已聚齐,只差星纹覆盖。
浮在半空中的星纹还差最后一笔,苏鸣鹤踉跄半步,险些摔倒,不单是脸色,连嘴唇都是白得如同宣纸,呼吸脆弱得似是随时都会断裂。
他深吸一口气,坚持着画完最后一笔。
星纹即成,天地万物俱是一静,连风声都停止了,降落的雨滴悬停在半空。
白额虎似乎受到了某种感召,突然松开被它死死咬住的巨蛇,化作流光,腾空而去。巨蛇满身淋漓的伤口,不待它朝苏鸣鹤扑来,天上的云雾骤然散开,灿金的光芒流泻而下,那光芒纠缠着汇成一张巨大的网,以星纹为纹路的网。
东之青龙,西之白虎,南之朱雀,北之玄武,四大星宿神兽各守一方,在星纹之内纠缠鸣叫,将整座小山庄都笼罩了进去。
巨蛇避无可避,眼看着自己被那张灿金的巨网覆盖。
光芒盛大到极处时,苏鸣鹤纵身一跃,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抱住了陆煞,与他一同失陷在那夺目的颜色中。
那一瞬间,梵音响彻天地,而后重归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