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星纹织网覆盖下来,形成一个无人可破的结界,陆煞和苏鸣鹤一道被封在结界里,整个世界失陷在一片灿金之中,仿佛神族离了九天仙境,带着盛大的光芒,降落在烟火人间。
苏鸣鹤死死地抱住巨蛇的尾巴,挣扎间任由巨蛇尖利的獠牙刺进他的肩膀和手臂,鲜血洒了一路,他却像是失了痛觉般面无表情。
各守一方的星宿神兽合力朝陆煞扑来,青龙属木,白虎属金,朱雀属火,玄武属水,风雨雷电四象聚齐,天雷带着烈焰劈空而来,鞭子般抽在陆煞身上,每一下都带着刺骨的疼。
漆黑的鳞片寸寸割裂,被血染得赤红,陆煞身上已经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伤口,连嘶鸣都变得有气无力。
苏鸣鹤依旧紧紧地抱着陆煞,天雷无眼,不少电光也落在他身上,化成狰狞的伤口。他一动不动,只是紧紧地抱着,清透的眼睛里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告诉陆煞,如果我救不了你,也不会眼看着你堕落,我会亲手杀了你。
却没有告诉他,我会陪你一起受苦,一起死。
如果我救不了你,我会杀了你,也会杀了我自己。
因为你今天所承受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是我害了你。
天雷凌厉,陆煞终于承受不住,轰然摔倒,他周身血污,身上到处都是破碎的伤口。巨大的蛇尾上缭绕着浓黑的雾,雾气一点点退去,蛇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修长的腿。尖利的犄角隐入长发,五官渐渐显露出轮廓,浓郁的眉,细长的眼,挺直的鼻梁和飞薄的嘴唇。
多么好看,好看得像是天上的神仙。
苏鸣鹤同陆煞一起摔倒,两个人都是一身的赤红,长发散落下来,挡住了彼此的眉眼。他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匍匐过去,抬手抚上陆煞的侧脸,轻轻摇晃着:“醒醒啊木头,你再不睁开眼睛,就要看不到我了。”
你再不醒过来,就再也不能看到我了。
他两个手腕上都有割裂的伤口,血迹随着他的动作落在陆煞脸上,落在眼角眉梢,像是沁出了血色的泪。
陆煞觉得他像是睡了一个并不安稳的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个梦并不美好,让他觉得很累,累到不愿意醒过来。他听见隐约的雷雨声,仿佛有朱雀鸟舒展着巨大的翅膀轻轻飞过,掠起细碎的气流,他听见一个声音,不停地唤着他的名字:“陆煞,睁开眼睛,看看我。”
有一只手贴上他的侧脸,凉凉的,很是舒服。他觉得浑身都在疼,忍不住皱起了眉毛。眉心处蓦然一重,那只贴在侧脸上的手移动到眉心,他听见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别总是皱着眉毛,你一皱眉,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守在他面前的人眉眼无奇,但是笑容和眼神里都带着温暖的味道,他愣了好半天,哑声道:“姓岳,名西楼,字终兰,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那个西楼。你是岳西楼,我记得你。”
你只知道岳西楼,却不知道还有一个为你拼尽了性命的人,叫苏鸣鹤。
不过这样也好,不记得苏鸣鹤,也就不记得那些曾加在他身上的无妄之灾。
他本就不该承受这些,能忘掉,那就更好了。
苏鸣鹤心里涌起强烈的感伤,嘴角却一直弯着,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轻声道:“对,是我。”
陆煞的眼睛落向四周,他身处结界之中,只能看见一片灿金的光,道:“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你要把我关起来吗?能不能别关太久?”
“傻子,”苏鸣鹤笑了一下,却有眼泪掉下来,他摸了摸陆煞的脸,道:“你不记得了,我们在小山村里救了个一个书生。那个书生中了附身蛊,是你,一巴掌将蛊虫拍了个粉碎。村民还以为我们两个是神医,围着我们,不让我们走呢。”
陆煞脑海中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却记不太清。他先前被苏鸣鹤封印过一次记忆,本来就头脑不够清楚,再加上混沌碎片的强烈侵蚀,记忆更是被搅得一团乱,像是失陷在一片虚空之中。
他喃喃着:“有这样的事吗?我记不太清了。”
“当然有!”苏鸣鹤抬手抹掉眼角的泪,肯定道:“你是修行千年的阴魅,很厉害,也很善良,村口算命的老爷爷说,你是可以入天道的!知道什么是入天道吗?就是可以成仙!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成仙是好事啊,”陆煞笑了一下,转头看着他,微微疑惑,道:“你为什么要哭?”
苏鸣鹤眼中泪光更浓,他哽了一下,强笑道:“这是喜极而泣!”
陆煞想抬手摸摸苏鸣鹤的脸,可惜他身上没力气,手抬到一般就垂了下去,无力道:“我想睡一会,睡醒了,你烤鱼给我吃吧。我记得你烤的鱼很好吃。”
“好,有烤鱼还有清炒的笋,”苏鸣鹤强撑住一张笑脸,道:“你肯定不记得了,我们在山中找到了一间茅草屋,有灶台还有床,我都打扫干净了。我们可以一直住在那里,朝看日出,暮看夕阳,你可以专心修炼,早入天道。”
陆煞在苏鸣鹤的话音里慢慢闭上眼睛,他的睫毛很长,唇角边还残存着淡淡的笑,像是满怀着对未来的美好希冀。
苏鸣鹤碰了碰他的脸,笑了一下,眼圈却是红的,轻声道:“真是个傻子,这么快就睡着了。”
傻子记忆混乱,他怎么说傻子就怎么信。
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傻子。
沉默半晌,苏鸣鹤艰难抬手,以凝聚在指尖上的血迹为墨,在陆煞的胸口上一笔一笔地画出完整的破军星纹。
星纹繁复,画到一半时苏鸣鹤便觉得眼皮重若千斤,他不得不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牙齿咬住嘴唇,用细碎的疼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之后的时间里,每一笔星纹都颤抖得不成样子,像是夏日末端濒死的蝴蝶。
星纹能够成型,需要纯正且深厚的内息,对苏鸣鹤来说本不该是件难事,可他现在周身伤痕,气力将近,连身体里的血液都快被放光了,每动一下手指都显得万分吃力。
星纹在陆煞胸口处艰难呈现,苏鸣鹤默念咒文,星纹覆盖的地方骤然迸射出灿金的光。那光芒炽烈如正午的日光,盛大到极处时,苏鸣鹤只觉双目一痛,一朵雪白的天雨花自光芒中悠然盛放,瓣蕊晶莹如琉璃,散发着幽幽的香气。
苏鸣鹤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颓然瘫倒,自陆煞胸口盛放出的那朵天雨花受到感召一般,轻轻地随风飞起,悬停在苏鸣鹤面前,苏鸣鹤看着天雨花晶莹的瓣蕊,素来通透的眼眸里,浮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这就是让世人趋之若鹜的混沌碎片,一念创世一念灭世的神魔之物。
外表那般纯洁无瑕,却象征着最邪恶阴毒的力量,真是讽刺啊。
天雨花蝴蝶般轻盈飞旋,苏鸣鹤叹了口气,缓缓伸出手。
混沌碎片需要宿主,不然它会在天地之间肆意飘荡,深重煞气引来邪祟追随,久而久之会形成不可逆转的噩兆。更何况这块混沌碎片吸足了陆煞的血,它记得陆煞的气息,会一直跟着他,伺机重新侵蚀他的心脉,将他厉化。
那正着了苏云微的道,他不能再给他们坑害陆煞的机会。
所以,他愿祭出自己的身体,献给混沌碎片,做新的宿主,将安宁的生活还给陆煞。
所有的痛苦和恶果都由他来承担,这是他能为陆煞做的最后一件事。
天雨花缓缓落在苏鸣鹤的指尖上,化作深黑的暗流,沿着手臂上的血脉,飞快地刺入心脏。
该如何形容那种疼痛呢,像是从身体里烧起一团火,以他的血肉骨骼为养分,熊熊燃烧,炙烤着,灼烫着内里的软肉,犹如最狠毒的酷刑。
太痛苦了,真的太痛苦,活着变成一种惩罚,连呼吸都带着刺痛,生不如死。
这就是陆煞曾承受过的痛苦,如今,他也品尝到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苏鸣鹤想笑,放肆地狂笑出声,可巨大的痛苦遏住了他的喉咙,吐出口的只有鲜红的血,和沙哑的嘶鸣。
他拿出一直藏在袖口里的那枚短刀,刃口还沾着血,寒光森森。
方才他用这枚短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现在他将用它割开自己的喉咙。
一旦宿主死去,混沌碎片便会沉睡,随着他的尸体一道埋入地下,化作尘土。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只有这样,陆煞才能彻底摆脱混沌碎片的阴影,开始新的生活。
陆煞是他见过的最善良的魅,即便不能成仙,也该有安稳幸福的生活,不该被任何人利用。
当然,在自裁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
苏鸣鹤从怀里取出一枚符篆,符篆在他指尖燃烧起来,越燃越烈,最后竟化作一只通身青碧的信鸟。青鸟拍着翅膀悬停在苏鸣鹤面前,苏鸣鹤忍着剧痛,咳了一声,慢慢地道:“去青州金樽月,寻林氏家主林霰,就说神州苏氏苏鸣鹤有一事相求。求他照顾一位故人,名叫陆煞。”
早些年,他曾跟林霰一道求学于湘南赤山先生座下,林霰也算他半个师兄,这只报信的青鸟便是林霰送给他的。
青鸟清鸣一声振翅飞走,苏鸣鹤叹息一声,眼前突然浮过一道奇异的光,明紫的颜色,温温的。苏鸣鹤循着光线传来的方向看去,看见了挂在陆煞脖子上的那块琥珀石。
名为石头,其实是记忆。
他为了能留在陆煞身边替他疗伤,逼出混沌碎片,故而以苏云微为节点,封印了陆煞的记忆。他不想让陆煞知道,厄运是他带来的,更加不想看见陆煞恨他的样子,恨整个神州苏氏的样子。
苏鸣鹤伸出手,颤抖着握住那块琥珀石,猛然用力。石头碎成齑粉,那些被封印的记忆,一并烟消云散。
从今以后,陆煞的记忆里只有悉心照顾他的岳西楼,只有山中的平淡岁月,没有苏鸣鹤,没有炼尸,没有禁咒,也没有痛苦。
都结束了。
苏鸣鹤执起短刀,在盛大的辉光中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耳边突然晃过一声青鸟哀鸣,苏鸣鹤睁开眼睛,看见苏云微踏着层层光晕走到他面前,脸上是刻薄至冰冷的笑:“我的儿,为父怎么会眼看着你送死。”
报信的青鸟缩在苏云微手里,他只是略略一用力,青鸟便咽气了,那些求救的消息自然也没能传出去。
苏鸣鹤恍然:“是你在操纵招魂铃!一直都是你!”
“不止是招魂铃,”苏云微浅笑着:“连那些村民,那个村庄都是假的,是幻象,是我设的局,为的就是让陆煞发狂,让你们走投无路。孩子,你棋差一招,陆煞到底还是落在我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