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人相识这样久，那样是林醉第一次枕着叶秉烛的肩膀睡着。自始至终她都未曾睁开眼睛，只是一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臂，像是害怕他会突然消失。
民居简陋，木床上没有床帐，叶秉烛替林醉掖好被角，在她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又置下一层结界，将她保护。
日出前夕，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月影朦胧，偶尔有风吹过，老槐树的枝叶簌簌作响，夜枭在啼鸣，声音听在耳里，分外凄凉。
叶秉烛循着夜枭的声音走到树下，早已有人等在那里。
宋西辞依旧穿着一身墨蓝的锦衣，衣角袖口处堆刺着繁复华贵的贪狼星纹，叶秉烛站在他身后盯着星纹的线条看了很久。
林醉说过，初遇时，洛云峥总是穿着玄墨色的锦衣，锦衣袖口处亦有星纹，尊贵无比的七杀星纹。那时洛家正是鼎盛，洛如虚贵为星尊，七杀星纹亦是世所敬仰。
一转眼这么多年，洛氏日趋落寞，七杀星纹也没有了昔日的辉光，而他，连穿一件绣着七杀星纹的衣服的资格都没有了。
物是人非，真是个狠毒的词。
宋西辞站在树下，半仰着头，似是赏月，又似在听风过树梢的声音，好半晌他才道：“真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你，自无忧之乱到今日，已有六年了吧。”
“是六年零三个月。”叶秉烛淡淡地道。
宋西辞忍不住嘲了一句：“你记得倒是清楚。”
叶秉烛依旧平静，话音里听不出半分情绪，他道：“身死之期，怎敢忘却。”
宋西辞笑了一声，他背对着叶秉烛，神情不明，道：“我早猜到你不会那么容易死，只是没想到你会以这种方式活着。能在七步宫谋得宫主之位，背后必定有高人助你。卜星界日益壮大，与朝廷分庭抗礼，帮助你的人不在卜星界，便在皇族。若是皇族，想必只有国师秋信冬有这样的本事。洛云峥，与我相比，你的运气真是不错。”
最后一句似叹息似讽，蕴藏着太多复杂的情绪，一如两人之间的纠葛，复杂到连对错都辨不清楚。
叶秉烛极轻地叹了口气，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宋西辞转身看他一眼：“随我来。”
依旧是那户民居，这次，不等宋西辞吩咐，宋阳寻已经主动备好了酒。农家自制的桂花酿，入口爽辣，宋西辞斟满两杯酒，一杯递到叶秉烛面前，道：“这第一杯，敬你我多舛的命途。”
说罢，猛地仰头，一饮而尽。
叶秉烛端着酒杯犹豫片刻，同宋西辞一样，一饮而尽。
紧接着宋西辞又倒满第二杯，不等他说话，叶秉烛突然抬手按住他的腕，慢慢地道：“绝子之毒并非不可解，你若信我，我可以帮你。”
宋西辞挥开叶秉烛的手，仰头将第二杯饮下，表情说不清是冷笑还是讽刺，道：“没用的，即便我有了孩子，宋家的人也不会让他活到成年，更不会让他继承家主之位。毕竟我身体里流的是洛家的血，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变成真正的宋家人。孩子无辜，何必将他带到世上，白白受苦。”
这不是一个适合长谈的话题，叶秉烛适时转移，道：“你是何时认出我的？”
“认出你不难，看一看林醉的眼睛就知道了，她喜欢洛云峥喜欢得近乎疯魔，不会再对第二个男人露出那样痴迷的表情。”宋西辞看向窗外，日头将出，天在一点点亮起来：“实话说，有点嫉妒，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总是你。”
叶秉烛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他再次转移，道：“赵家庄一事，你有何看法？”
宋西辞看他一眼，慢慢地道：“来到赵家庄之前，我散出去的线人探听到星尊苏云微不仅私自豢养炼尸，还炼制成了名叫牵魂引的蛊虫，引我来此的赵姓家仆身上刚好就中了牵魂引，真相如何，还不够清晰吗？宋家的那些个主事长老都清楚，自我挑起无忧之乱的那一刻，便是已经知道了我与洛氏的渊源。自我名义上的父母双亲——宋不归及夫人过世，他们更加肆无忌惮，无时无刻不在计划着如何除掉我。苏云微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利用混沌残片。我毕竟是一家之主，莫名暴毙，必会引起家族动荡，若我的亲信执意追查，极易露出马脚，牵扯出当年的易子秘闻。所以，宋家长老们联合星尊大人设了这个局面，利用赵姓家仆将我引到赵家庄来，让我丧命于混沌之手。举世皆知，神者混沌之所以会离散于世，是被洛云峥召唤来的，这样完全可以把我的死算在洛云峥头上，除掉一个宋西辞不算，还能顺道踩洛家一脚，让他们更加难以翻身。宋家没了心头之患，苏云微可以更加踏实地稳坐星尊之位，一箭双雕，多好。”
叶秉烛道：“可你不觉得他们做得太明显了吗？明显到你一眼就看出了其中曲折，暴露了苏云微的狼子野心。”
宋西辞目光一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秉烛看着他，眸光幽深：“我的意思是，有人在祸水东引，故意引起卜星界的纷争，让我们自相残杀！”
宋西辞眯起眼睛，叶秉烛继续道：“苏云微想坐收渔翁之利，前提是他要将自己藏好，无论那颗心已经黑成什么德行，表面上都必须端起正人君子的样子，以正星尊之名。可是现在呢？连你的线人都能打探出他豢养炼尸，枉用禁术，狼子野心皆已暴露，必将引起众怒，他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所以，宋家长老想杀你不假，但与他们合谋的人未必是苏云微，有人在蓄意嫁祸。”
宋西辞沉吟不语，叶秉烛道：“赵家庄里一共出现了三样不该有的东西——镀金婴尸、魔罗座、混沌残片。表面上看，这三者出现的顺序应是先埋下了镀金婴尸，以婴尸之怨气引来混沌残片，魔罗座将残片困锁于此，不得离开，直到你来为止。可我觉得不是这样，混沌残片一个月前才在村中离散，陆续有人死亡，我仔细查探过，藏在魔罗座下的那些镀金婴尸已有数年之久，所以，应是镀金婴尸在前，混沌残片在后，这也是他们将害你的地点设定在赵家庄的原因。因为，这里有镀金婴尸和魔罗座。”
宋西辞似乎明白了什么：“神者混沌，神魔一体，一念创世，一念灭世。魔罗，又称欲界之第六天主魔王，据经卷所载，魔罗者，擅夺命、障碍、扰乱、破坏、害人命，是障碍人之善事者。魔罗座的邪恶欲念可以彻底激发神者混沌的魔性，去掉创世之念，只留灭世执念。他们是想厉化神者混沌，将它彻底变成一个毁天灭地的灾难！”
聪明的人，一点即透。
叶秉烛赞许地点了点头：“杀你，是个幌子，宋家的长老们也是被利用了。神者混沌骤然离散，势必会引起动荡，一番追查，背后的人极易暴露，所以，他们拉上了宋家。让你死在这里，遂了宋家长老的心愿，那些长老自然会倾尽整个雍州宋氏之力，帮忙遮掩混沌残片离散的真相。而在宋家人眼里，混沌残片之所以会离散在赵家庄，只是为了杀掉你，这样一来，厉化混沌残片的真正目的自然就被藏住了，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完成。”
宋西辞眉头紧锁：“可是这到底有什么好？混沌残品一旦厉化，那是毁天灭地的灾难，天地倾覆，谁能独活？”
叶秉烛笑了笑：“不，那个人想倾覆的不是天地，只是一个卜星界而已。你看，他们一直试图将脏水泼到苏云微身上。当年将透易子之秘透漏给傅晚钟的人是他，无忧之乱废墟称王的人是他，明眼人都知道苏云微这星尊之位本就是算计来的，名不算正，言也不算顺，他为了巩固星尊之位暗下杀手也在情理之中，杀你，就更在情理之中了，毕竟你也知晓无忧之乱的真相。在这背后筹谋一切的人试图将所有仇恨都引到苏云微身上，将他变成众矢之的。众人群起而反星尊，卜星界必定大乱，到时候放出厉化的神者混沌，引来灾难，将整个卜星界彻底毁灭。灾难过后，大势已去，即便有人侥幸活下来，也成不了大器，卜星界必将就此没落。”
宋西辞倒吸一口凉气：“苏云微也不是傻子，被人算计若此，难道他就毫无察觉？”
叶秉烛冷笑一声：“苏云微不是傻子，他只是被掉了包而已，你现在看到的星尊大人，早已不是真正的星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