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宋西辞不是傻子，事实上他比大多数人都更冷静聪明，虽然有时候有点死鸭子嘴硬，但绝对不是一个看不清形势的人。
叶秉烛那句“你现在看到的星尊大人，早已不是真正的星尊了”，透露出太过强烈的危险味道，以至于他不敢细细思考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深意。
地平线上晕起红色的朝霞，金与红交织在一起，新生的太阳如同某种饱满的果实，色泽鲜润。温暖的感觉明明在一点点蔓延，宋西辞却觉得极冷，他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落在叶秉烛身上，哑声道：“真正的苏云微已经死了，对吗？我一直觉得事情不对劲，没想到已经恶化到了如此地步。”
叶秉烛叹了口气，道：“比死更可怕的是什么？是消失不见，李代桃僵。你可知苏家除苏云微之外，还有个儿子叫苏向柳？”
宋西辞想了想：“略有耳闻，据说苏向柳尚未成年便染上了恶疾，导致心智不全，无比呆傻。苏云微宅心仁厚，一直代为照拂，广受赞誉，难道这也是假的？”
叶秉烛道：“事实上并非如此。神州苏氏的上一任家主叫苏妄言，敦厚得近乎有些愚，以至于神州苏氏在他手中一直屈居末流。同一个月份里，先是苏妄言的一个妾室生下了长子苏云微，接着是正妻陈氏生下了嫡子，名叫苏向柳。卜星世家一贯是立嫡不立长，有苏向柳在那里，苏云微注定坐不上家主之位，一辈子都要背负着庶出的名分。这是苏云微自懂事之后便埋在心里的一根刺，他的母亲鄢氏不甘心，他比鄢氏更加不甘。于是两人合谋，在正妻陈氏因偶感风寒，卧床不起的时候，毒杀了她。他怕行迹暴露，索性在陈氏居住的兰清苑里放了一把火，将陈氏的尸身连同她身边的三个丫鬟两个仆从一并烧死在了那里，整整六条人命。那一年，他刚满八岁，试想谁会去怀疑一个八岁的孩子呢。”
宋西辞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咬住了牙：“毒杀嫡母，蓄意纵火，他可真够狠的！”
“更加狠毒的还在后面，”叶秉烛道：“正妻陈氏死后不过三年，苏云微的生母鄢氏便被扶了正，苏云微私下里买通府中门客，让他们在苏妄言耳朵边上吹风，无论是立嫡还是立长，按照眼下的情况苏云微都是最名正言顺的那个。苏向对母亲的死抱有怀疑，于是私下里试图引渡母亲亡魂，弄清楚事情真相。引渡亡魂有背于生死轮回，一向被视为禁术，而且风险性极高，稍不注意就会引来一个厉化的恶鬼，酿成灭门血案。”
宋西辞摇了摇头：“苏向柳此刻腹背受敌，即便怀疑生母的死因也不该逆行禁术，不然正给了苏云微除掉他的机会。”
叶秉烛看了宋西辞一眼，道：“可惜，苏向柳像极了苏妄言，憨直有余，聪明不足。苏向柳偷偷举行了引魂仪式，苏云微早已买通了苏向柳身边的近侍，举行仪式的地点和时间，自然会有人事先通知他。那场引魂仪式，在苏云微手中又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苏云微借苏向柳的手，捉住了陈氏流散于世的些微魂魄，并招来徘徊在附近的恶鬼，蚕食了苏向柳的部分魂魄。使苏向柳因魂魄不全，而心智失常，变成了一个日常生活都无法自理的狼狈的疯子。苏向柳熬不住，哀求苏云微杀了他，给他个痛快。可是苏向柳不能死，苏云微还要用他标榜自己仁义无双的品格。”
宋西辞倒吸一口凉气，自语着：“原来这才是苏向柳心智不全的真正原因，什么恶疾，疾病再险，险不过一颗生冷的人心。苏云微坏事做得如此之绝，苏家内部就没有人怀疑过？”
叶秉烛笑了一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苏云微也遭了报应。苏向柳被关进一处小院里养病，整日疯话不断，诅咒苏云微不得好死，诅咒鄢氏下地狱受酷刑。鄢氏胆小，被吓得不轻，慌乱时险些泄露当年陈氏之死的秘密。苏云微担心他的亲娘会坏了他的好事，命煎药的下人在陈氏日常服用的药品里多加了半钱火灵芝。鄢氏身子虚寒，火灵芝药性猛烈，一寒一烈，鄢氏没多久就归了西。毒杀亲娘之后没多久，苏云微便定下了婚事，娶的是神州巨富之家的闺秀，再后来，闺秀怀孕，嫡子降生前都要例行卜星，占卜天意。那次卜星仪式上，众人亲眼看见星象是从未有过的混乱。云泽城中流言四起，长公子的夫人八成怀了个妖孽。更有甚者，要借助此次占星，重翻当年陈氏之死和苏向柳发疯的案子。苏云微深感不妙，暗中加了小心，他让属下买了个同妻子一般月份的孕妇，搁在外宅里养着，以防万一。”
宋西辞冷笑一声：“原来如此，我猜苏云微的妻子一定生下来了一个怪物，苏云微怕流言坐实坏他名声，杀死了自己的亲子，留下了那个孕妇的孩子吧。卜星界内传言，苏云微情深义重，与夫人伉俪情深，自妻子难产而亡后，再未续娶，如今看来，他的夫人也不是难产而亡，是被苏云微害死的吧。那夜，亲眼见到夫人产下鬼婴的人，一个都活不成！”
叶秉烛深吸一口气，道：“没错，我已经数不清苏云微手上到底沾了多少条人命了。”
宋西辞道：“神州苏氏只有一位长公子，便是苏鸣鹤，现在看来苏鸣鹤竟非苏云微亲生，真是笑话。那鬼婴呢？鬼婴乃怨气所结，厉害得很，除非阵法封印，否则不伤不死，调教得当，可收作武器使用，我猜苏云微舍不得轻易结阵封印鬼婴。”
叶秉烛长叹一声：“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我曾在荒芜山下的清河镇上遇到一个名叫陆煞的阴魅。陆煞与神州苏氏的长公子苏鸣鹤有过一段渊源，我以慑梦之术读取了陆煞的梦境，窥探到苏云微的这些秘密。梦境显示苏云微将妻子生下的鬼婴按进了火盆里，可鬼婴不伤不死，是不会被一盆火烧死的。我为了找到真相，冒了个险，真身入梦。”
说到这里，宋西辞看他一眼：“真身入梦，极损内息，稍有不慎，便会灰飞于梦中，你也是疯了。”
叶秉烛笑了一下，神色藏在黄金面具之后，无人可窥，他道：“我被骗得怕了，不想再被骗，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
宋西辞沉吟片刻：“你看到了苏云微的真面目对吗？多行不义，必遭反噬，我猜苏云微一定是被自己亲手养出的鬼婴害了。那些枉死于苏云微手上的人必定有怨念流连于世，鬼婴聚合怨念之力，蚕食并撕碎了苏云微的魂魄，把苏云微的皮囊变成了一个伪装。鬼婴躲在苏云微的皮囊下，取代了他，所以你才会说现在看到的星尊大人，早已不是真正的星尊了，对吗？”
叶秉烛点点头，默认了。
宋西辞冷笑一声：“那就有意思了。星尊不是星尊，那么星尊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星尊的呢？傅晚钟会知晓发生在你我身上的易子之事，一定是苏云微告知的。当年四大家主连夜占星，得出有婴儿化生于混沌，知晓你我身世之谜的，是苏云微而非鬼婴，所以，我想无忧之乱，废墟称王时，苏云微还是苏云微，变故一定是在无忧之乱后发生的。”
叶秉烛想了想，道：“与其猜测鬼婴是什么时候将苏云微变成一具皮囊的，不如先想一想，是谁在背后帮助鬼婴的。”
宋西辞皱起眉毛：“按照常理来说，鬼婴不会有太高的智慧，它们是天生凶物，食人肉，啖人血，犹如恶犬，思维迟钝，受人掌控。可寄居在苏云微皮囊下的这个，这么久都没有被人看出破绽，真是了得，与普通的鬼婴不同，必定是有高人指点。你先前说，有人在这背后筹谋一切，祸水东引，试图将所有仇恨都引到苏云微身上，将他变成众矢之的。众人群起而反星尊，卜星界必定大乱，到时候放出厉化的神者混沌，引来灾难，将整个卜星界彻底毁灭。灾难过后，大势已去，即便有人侥幸活下来，也成不了大器，卜星界必将就此没落。所以，帮助鬼婴蚕食苏云微，和祸水东引，试图颠覆整个卜星界的人是同一个。谁会有这么大的野心和本事？”
叶秉烛抬起手，在酒杯里沾了沾，以水为墨，在桌面上写下一个字。
那个字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速度极快，不过已经足够宋西辞看得分明。
是啊，除了他，还能有谁。
宋西辞长叹一声，眼中浮起不可掩饰的悲哀，他喃喃着：“是啊，除了他，谁还能忌惮卜星界忌惮到如斯地步。你能再世为人，也是拜此人所赐吧？他需要你的身体将离散的混沌碎片整合为一，然后将它厉化，变成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卜星界的灾难。”
叶秉烛道：“我能复活，真正要感谢的人，其实是青州林氏的两位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