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是夜，万籁俱寂。自神者混沌在赵家庄离散，酿成多出惨剧以来，日落以后鲜少有村民出门，整座村庄荒原一般沉寂，连狗叫都听不到几声，可谓人心惶惶。
天色不错，月华如练，叶秉烛在半山腰上寻了一处风水绝佳之地，助于吸纳月华。
混沌离散，为害一方，总不能等到混沌残片附在了人身上再施行渡化之法，那就太晚了，所以，需要有人将混沌残片引出，加以控制，确保它不会继续作乱。
这样工作自然只有叶秉烛能完成，任何人接触混沌碎片都会感受到诛心之苦，会厉化，会疯魔，唯他不会。
林醉真的如她所言，再未提问，只是跟在叶秉烛身后，看着他在月华最浓的地方置下阵法，用以引来混沌残片。
两人间已经言至极处，再多一份便是互相伤害。
她知他是谁，他知她为了谁，已经足够。
不问不言，正是最好的相处方式。
月光微凉，落在身上明亮似水，半山腰处视野开阔，大半个赵家庄都能收入眼底。有萤火虫飞在荒草中间，忽明忽暗。有一只正飞到林醉面前，她抬手拢住，微弱的浅黄的光芒映在她的眼睛里，显得瞳仁纯净，眉目似画。
林醉并非什么绝色女子，只是一双眼睛生的好看，眉宇间总带着一股不染世事的天真，看起来不设防备。
林霰曾说过，这世上他想好好保护的东西只有两样，林氏的族人和林醉眉宇间的天真。
可惜，备受宠爱的小姑娘终是入了红尘，为了一个人，一路追寻，一路难过。
萤火虫飞在指尖，叶秉烛下意识地转过头，隔着那点星亮的光芒看向林醉，不自觉的眼底也有了柔软的味道。
夜风很静，月如薄纱，眉眼清透的姑娘看着飞在指尖的萤火虫，黑衣如夜的男子则看着那个被萤火虫吸引了注意的姑娘，一明一暗间自有深情款款，永恒静好。
情之一字，不必轰轰烈烈，生死攸关，它在心底，亦在眉目之间，一个表情，一个眼神，便能感受到，透露出。
过了许久，是林醉打破了沉默，她轻轻挥了挥手，将萤火虫放飞，唇边带着陷入往事的温柔微笑，她道：“我同洛云峥相识于夺龙之役，初见时，我正与宋家的两位公子打架，险些丧命于金鳌兽之口，是他出现，救了我。那时候他喜欢穿绣着金色纹样的玄墨锦衣，腰间悬有佩剑，黑色的长发里夹杂着一缕醒目的月光白，只一眼我便动了心。可是我不敢说，他是谁啊，大名鼎鼎的星尊之子，少年盛名的一剑霜寒，我又是谁，有什么资格去喜欢人家。”说到这里，林醉突然转头看向叶秉烛，脸上带着娇俏的笑，故意问他一句：“很可笑吧？”
叶秉烛埋头布阵，并不看她，但林醉知道，他在听。
林醉转过身，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悬于高空的一弯明月，继续道：“夺龙之役开始后，变故丛生，他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出现，英俊倜傥，剑法无双，他什么都懂，博学又厉害，好像就没他解决不了的麻烦。我同他一道被困在梦魇兽的结界里，在神剑置下的渡化结界里，他将天罡铃送给我她，与我并肩坐在天雨流芳的地方，看着天灯悠悠飞过，那是我与他之间唯一的温情时刻。再后来，他便公开宣布要迎娶玲珑阁的方浅草为妻，我的心我的爱情我的幻想，全都死了。可我知道，他不喜欢方浅草，一点都不喜欢。”
最后一句有点挑衅的味道，叶秉烛出奇的沉默，一句话不说，任由林醉自言自语。
林醉也没指望他会给出回应，突然想起了什么，笑盈盈地看向叶秉烛：“我记得你说过，你心里有一个人，她也喜欢天灯，尤其喜欢千灯长明的景象。怎么这么巧，我喜欢天灯长明，你心里的人也喜欢。还有，我困在七步宫时，住的那栋小楼叫和春楼，玉楼宴罢醉和春，‘和春’二字之前刚好是一个‘醉’字，正应着我的闺名，叶宫主，你说怎么就这么巧？”
林醉有心挑衅，叶秉烛却打定了主意装聋作哑，闻听此言，起身便走。
林醉以为他恼了，连忙拽着他的衣袖拦住他：“生气了？我不过调笑了两句，怎么这么小气？你不爱听的话，我以后不说就是！”
叶秉烛看着她，眼睛里透出些许无奈的意味，他指了指地上不值得当的阵法，道：“阵法布置得当，需生魂之血入阵，以开启阵法。混沌残片以活人精气为食，以血入阵，更容易将混沌残片引过来，所以，我要去猎只兔子来取血。”
按理说，以活人之血入阵效果更佳，可叶秉烛乃是活死人，顾名思义，不算死人也非活人，不会再长大，也不会再变老，身体永恒地被封印在了某个时刻，如同被轮回遗弃，了无生气。他早已没有了活人的精气，他的血对混沌残片来说，毫无吸引力，只能到草丛里猎只兔子来取血。
林醉转了转眼睛，再一次抬手揽住叶秉烛的去路，笑吟吟地看着他：“野兽的血哪有活人的血来得好用，有我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在身边，哪里还用得着猎野物。”
说着，林醉抽出藏在靴筒里的一枚匕首，呛的一声刀鞘掉落，锋利的刃口上映着月亮的辉光，满目清华。
叶秉烛阻拦不及，血色自眼前骤然膨开，似莲花盛放。林醉眉毛都不曾皱一下，在手臂上划开一道长长的伤口，鲜红的血沁出来，沿着指尖慢慢低落，落入阵法之眼，石块布成的阵型上腾起灿金色的光芒。
叶秉烛终于开口，他故意不去看林醉的眼睛，声音沙哑：“你这是何苦？”
血还在沁着，一滴又一滴，每落下一滴，阵法上的光芒便强大一分，流光熠熠，十分漂亮。
林醉咬了咬嘴唇，脸上是缅怀往事的温柔微笑，她道：“虽然你什么都不肯说，但是我知道，混沌碎片离散，卜星界动荡不安，洛云峥心里一定不好受。他是个很善良的人，家国大义，苍生黎民，他都心有顾忌。他一定很想将散落于世的混沌碎片找回来，封印也好，渡化也罢，只要能解了苍生为难，他都愿意去做。我喜欢的人这样善良这样好，我怎么忍心不去帮他。”
“我要帮他，”林醉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血流入阵法之眼，将阵法慢慢激活，自语一般喃喃着：“无论他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他。不问来由，不问结果。我会一直陪着他，人间也好，幽冥也罢，不离不弃。”
话音落下的瞬间，阴风贴地而起，阴云沉沉飘来，挡住了月光。流转在阵法上的赤金光芒越来越盛，纠结缠绕，起伏流动。
风声愈发浓烈，隐隐有雷电之声传来，枯枝落叶统统被吹得飞起，打在脸上，刀割一般疼。
叶秉烛沉声道：“它们来了！”
它们指代的自然是混沌残片。
混沌残片无形无态，流散于世，比鬼魅还要难抓，林醉只觉周身一冷，似坠入冰窟一般，连骨骼都被冻住，紧接着，她看见手臂上的伤口处渐渐聚起浓黑的烟雾。
那烟雾似有生命一般，拥挤着推拒着，想要钻入伤口之下。
锥心蚀骨的痛疼自伤口处传来，沁入四肢百骸，林醉低吟一声，额头上缀满冷汗。她听见叶秉烛的声音：“闭上眼睛，不要看。”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林醉突然想起，在清河镇上，在对付陆煞时，在取出深埋于陆煞心脉之中的混沌残片时，叶秉烛也说过这样的话。他以结界为阻碍，挡住她的视线，让她不要看。
你是不想让我看见你现在的样子吗？
你是不想让我看见你与神者混沌之间深入血脉的纠缠吗？
你啊，你啊……
林醉叹息着在剧痛之中闭上眼睛，他不想说，她便不问，他不想让她看见，她便不看。
她爱他，自然，也会全心全意的信他。
林醉在叶秉烛面前慢慢闭上眼睛，全然的交付与信任。叶秉烛漆黑的衣角翻飞如雾，在夜色中款款弥散，黄金面具上流转着夺目的光，如同鲛人落下的珍珠眼泪。他深深地看了林醉一眼，然后抬起手，摘下了挡住大部分面容的黄金面具。
风在那一瞬间变得格外汹涌，叶秉烛身上的衣衫骤然碎裂，精赤的上半身肌肉流畅，暗黑的流动的符咒覆在上面，漂亮又诡异。同身上一样，原本谪仙般英俊的脸上亦刻满了符文。
那些符文仿佛有生命，永不停歇，川流不止。
叶秉烛缓缓闭上眼睛，他张开双臂，仿佛神明临世，口中默念着古老的咒语，猩红的光自血液流过的地方腾起，浓烈得像是赤霞织就。
越发浓重的红色光焰自叶秉烛身上熊熊燃起，掌心里，眉心处，结出深红的琥珀。天空之中阴云翻涌如漩涡，漩涡深处，隐约浮现出一张诡异的人面。风声狂乱，吹得人几乎站立不住，林醉有些不安，只觉腕上一暖，是叶秉烛握住了她的手。
炽热的温度沿着脉络一路上移，涌进胸口，汇入心脉，钻心跗骨的疼渐渐淡了下去。
叶秉烛将指尖搁在林醉的眉心处，雷声隆隆而下，赤红的光芒自叶秉烛周身蔓延开来，将林醉严严笼罩。那光芒炽烈如正午的日光，盛大到极处时，一朵雪白的天雨花自光芒中悠然盛放，瓣蕊晶莹如琉璃，散发着幽幽的香气。
天雨花自林醉身上飞起，受到感召一般，悬停在叶秉烛面前。
这就是让世人趋之若鹜的混沌碎片，一念创世一念灭世的神魔之物。
叶秉烛缓缓伸出手，天雨花落在他的指尖上，化作深黑的暗流，沿着手臂上的血脉，飞快地消失在胸口处深渊般的黑洞里。
缠覆在身上的疼痛骤然消失，林醉依旧闭着眼睛，喃喃地唤着他的名字：“阿峥……”
话音尚未落下，只觉唇上一暖，有人吻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