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的始作俑者便是我那个高人师傅,一个标准的“牛鼻子老道”。如此称呼,原因有二,却均无贬低之意,而我师傅自己也颇为认可“牛鼻子”这个称呼。
在我师傅看来,说这个称呼能充分表现出他老人家“面带的福相”。——一眼望去,我师傅面上最显眼的便是他那个大鼻子,鼻孔大而圆,我师傅说这样更透气,对身体好。更重要的是他鼻头有肉、鼻翼饱满,据说这表示财运旺、寿命长、福气大。师傅总爱念叨这么一句,字里行间甚是得意:“与你这小丫头结缘,便是印证我这‘牛鼻子福相’的最有力证据。”
我是个孤儿。师傅说,他在路边捡到我之时,我看上去不过也就三四岁的光景,个子尚不到他的腰高,小小的身子顶着个大脑袋,身上脏兮兮的,看着甚是可怜。师傅说他本不欲多事,可我一对剔透的大眼睛委实灵动可爱,他一见之下便莫名其妙地被深深吸引,然后他便如同着了魔一般把我领了回来。他问我具体生辰、从哪儿来、耶娘是谁……,我一概不知。只是,我一直十分笃定地知道自己名唤“怀霜”。
捡回我的当夜,师傅便做了一个神奇的梦。梦中有仙人指点,说我甚有仙缘,让师傅好生照料、传授本事,十五年之后就一定要让我四处游历鉴苦,到时候我自会有一番奇缘际遇。梦中仙人还说,师傅若能妥善完成他的嘱咐,便是一件极大的功德,师傅未来就可羽化升仙。对于此梦,师傅甚是笃信。
我自小便是跟着师傅。师傅待我十分尽心,一个自己在生活上甚是粗糙的老男人,亲自照料起我的衣食来,却事无巨细、心思居然堪比女人。此外,他还带着我读书修道,并传授我法术和武技……。
“你我善缘颇深哪!”对着我,师傅总爱把这句挂在嘴上叨叨。
“牛鼻子”师傅不但面相“牛”,其道法亦甚“牛”,故得了个外号,唤作“牛鼻子半仙”,有时亦会被简称为“牛半仙”。师傅继承师门千年秘法,尤擅鉴苦改运,屡试不爽。手捧重金、慕名前来者几乎踏破门槛。师傅不胜烦扰,便领着我隐居山林,闲来便与一班朋友喝茶、品酒、论诗、斗法、打赌……。结果,便闲出了事。
一日,师傅与几个朋友酒过三巡,兴致高涨,当众言道:“我牛鼻子老道凭借鉴苦改运的绝技名扬天下!当世唯一人之外,便没有我鉴不了的苦!”
“竟有你老牛鉴不了的苦?是谁?”
“我那个小徒弟怀霜啊!”
“老牛,别吹了!也别说什么‘唯一’之外。在下此身之苦,你便鉴不出来!”一个青年郎君的声音懒懒地响起。
“王子玄,你!”师傅甚是恼怒。
“你可敢打赌?输了便将你那个小徒弟许我?”王子玄说得甚是笃定。众人听闻此言,均甚是惊讶,因为我此时只有八岁。当着一众朋友的面,爱面子的师傅应下赌局。
师傅当初为我鉴苦,是想弄清为何我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娃娃竟被遗弃路边。然而结果让他几乎惊掉了下巴。师傅犹不死心,反复多次施法给我鉴苦,直至弄得他老人家自己几乎耗尽体力、差点没了命,方才悻悻作罢。
我至今都还记得师傅惨白着面孔,状若梦游一般地呓语着:“这味道……不可能,不可能啊。绝对不可能啊!应该有的呀。怎么……,我怎么一点都探查不到呢?”
师傅说,他这一门秘密传承已有千年,无论活物,还是死物,都能鉴苦,也都有苦可鉴,法术从未失灵过。而我的身上,竟然没有一点苦味,有的只是一种淡淡的香味,不像是熏香,倒像是种什么天然的花香,嗅着让人心绪宁静。我那个高人师傅后来也试着帮我推演过命盘,可到最后他却无奈地告诉我,说我的命盘虚幻,连他老人家都看不明、鉴不清。
师傅为王子玄鉴苦的结果,居然亦如我一般——王子玄的气息中竟没有半点苦味。师傅鉴不出苦,便是输了。当着众位朋友的面,爱面子的师傅无奈地答应下了王子玄的求婚。王子玄说我尚幼,留下他随身的玉佩给我为文定之礼,待我成年后再来迎娶。临行前,他对师傅一再殷殷嘱咐:“一定要将这玉佩给怀霜随身佩戴。切记!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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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卢说他乃是事后听我师傅亲口所言。我听后,摸出贴身玉佩以及那夜王子玄给我那张纸片细看。墨绿色的玉佩莹润,带着我的体温,上面雕了朵绽放的菊花,我佩戴了这么多年,却不知它竟是如此来历。纸色淡黄,上面题着一首诗。
那夜,他对我说:“虽然此番鉴苦未成,但小娘子亦是辛苦了一番,此物权作谢仪吧。亦为纳征之礼。”——原来早已给过文定之礼了。
大仙庙前,他郑重地告诉我:“在下王子玄,在家行二。”——这便是他正式的自我介绍?
“《墨菊》诗笺好用否?”他冲我意味深长地微勾唇角。
这是张薄如蝉翼、莹滑如玉的花笺,古意十足。笺上原本写着这样一首《墨菊》:“闻道柴桑景最幽,晚凉清兴到林丘。墨池一夜西风起,染出东篱一片。”
那个“闻”字之前在大仙庙已被我抠下,施法使用。“还剩下二十七个字!”我轻轻地抚了抚诗笺,心中莫名一跳。
“我们很快便会再见!”他醇厚的声音犹在耳畔回荡,我的心中波澜起伏。
——这王子玄到底是何来历?他与我素昧平生,当年为何要兜个圈子、借着赌约,求娶我这个稚龄孤女?今后若再相见,我到底该如何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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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借用明代杨荣的诗《墨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