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傅云霁生辰这日,院子规整焕然一新,屋内添置的许多大小物件已将原本的空荡填满。廊下挂了纱绢绘花的宫灯,摆了矮几团垫——这倒是今日才有的,傅云霁一早起来,就有几个小太监在廊下手脚麻利的布置,走出去站在门槛内看着一个小太监挂宫灯,正在指挥的领头太监连忙呼呵着小太监们停了手里的活过来行礼,傅云霁给阻止住了,领头太监点头哈腰,笑呵呵的尽是奉承,说着漂亮话
“太子殿下特意吩咐奴才们过来的,这宫灯的花样款式都是殿下亲自挑选的,今儿是姑娘生辰,殿下盼姑娘欣喜,姑娘欣喜,殿下也欣喜,奴才们跟着高兴”
傅云霁不置可否,那纱绢绘花的宫灯的确是她不曾见过的精美,在那儿一挂就瞧着喜人,不知夜里点亮了将是怎样的流光溢彩。
“殿下还说了,等手头的事忙完,就过来陪姑娘吃寿面,贺生辰”
脸上都笑出褶子花了,才见傅云霁有了个浅淡的笑容,宫灯挂好了,被风吹着微微转动,领头太监看着一切布置妥当了,招招手带着几个小太监告退,傅云霁还盯着宫灯看,领头太监没敢打扰,走的悄无声息,一面暗中打量,心里止不住嘀咕,这女子到底是何来头,不见花容姿色、玲珑身段,何以得太子殿下偏爱?更可况一盏小小宫灯就少见多怪的,忒没有见识了,从哪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如何配得上天家人?但就是太子殿下喜欢,护得紧,这小院里没有固定伺候的下人,皆是领了吩咐做完事就走的,全是太子殿下差遣的东宫里的人,并且太子殿下还下了严令,宫人是不得擅自接近这小院的,再说养在这院里的女子,话语很少,平时就待在屋里不爱见人,除非是太子殿下带着,两人时常挨在一块儿,要从女子那里探知什么太不容易,想要去和另一位主子那里邀功,难!
午后过了一阵他就来了,拎着个食盒,还在门外就喊傅云霁,兴致颇高,唤了傅云霁出来,就带着她到廊下的小几遍在团垫上坐下,扯了团垫挨近她,背对着廊外,从食盒里端出一碗寿面搁在傅云霁面前,还冒着热气,把竹箸放到她手上
“刚出锅的,趁热吃”
不知是不是错觉,廊外有天高寂寥,累累徘徊叶,而他眼里只有她,一双含情眸,两点带笑唇,他一再这样,她就要信以为真。将竹箸拿稳,傅云霁挑起面吃了一口,细嚼慢咽,用心品尝,她也从未吃过一碗面,是这样好的滋味,接着就吃得有些急了,呛了一口,都呛出点泪花来,他笑着伸手来为她抚背
“慢些,慢些,小孩子似的”
便是这日天气晴好,秋风凉气日重,若不快些吃,等下面就凉了,岂不轻慢了他的一片心意。翻来覆去的,对他的谢意,间或的惧怕,隐隐的想要亲近,交织成不可名状的情绪,时而颠簸,时而奔流。迷蒙间,傅云霁缓缓抬手,就要轻触他的脸颊,他下意识躲闪开去,眼中浮过一丝提防,傅云霁徒然清醒过来,再多虚幻的情感,也叫那提防的眼神挥退得一干二净,尴尬和失落漫上来,她蜷起手指抓住一把虚空的微凉的风,忽地却被他握住了,轻轻捏了两下,他一片坦然,眼中又是看着她的全心全意
“手这般凉,正好我带了石榴酒,等面吃完了,我陪你喝一点”
“……好”
稍稍挣了挣,感觉他只是虚虚握着却挣不脱,听见她答应了,他才放开。覆在手背上的暖意霎时消散,方才抓住的风又空又凉的还在手中,傅云霁继续吃面,果不其然,面里侵入了凉气,失了热腾腾的味道。
廊外侍候的宫女端了温酒的小炉来,他拿出食盒里的白瓷酒瓶将酒温上,待傅云霁歇了竹箸,酒温入口刚好,倾入酒盅,玲珑剔透如红水玉般,酝酿之后醉人的果香丝丝缠、幽幽绕,沁人心脾。浅尝一口,傅云霁才识酒滋味。本就没喝过酒,这酒味道清甜,唇齿留香,可酒劲易上头,不知不觉就失了神志,她喝下三盅,目光就迷离起来。他持酒盅抵在下唇边,低低嗤笑一声,侧身凑到她面前,耳鬓厮磨似的温声细语
“你醉了”
“唔……”
呆滞的反应不过来,身子朝前晃了下,两人几乎贴面在一起,果香的酒味胶葛,傅云霁蓦然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没轻没重的摩挲。喝过酒,她的手是暖热的,唇染石榴色,素齿隐约,含糊了意味不明的娇嗔
“看你这下还怎么躲”
话语愈低,只见她头一斜下,滑落到他的肩上,他及时伸手拦住她的腰。还真是醉到不省人事了,柔软的气息扑在他脖颈边,他将她拥入怀中。旁若无人的亲密引得廊外的宫女频频窥探,听见太子殿下回头来吩咐,忙装作若无其事的应下进屋去拿了傅云霁的斗篷出来,轻手轻脚的走过去,躬身递上斗篷,又退回去,看着太子殿下小心呵护着为那女子披上斗篷,将之扶靠在自己腿上,那女子蜷缩的裹着斗篷,十分依恋的样子,太子殿下一手和缓的拍着她的手臂,一直低头看着她没有错眼。
夜幕初临,灯光熏熏然,傅云霁悠悠转醒,酒意未褪,仍是迷离,一只手梳过她的鬓发,挑起发丝打着卷儿,在指尖一圈又一圈。被酒浸透了醇香的声音舒缓的,仿若落叶随流水,归宿于徜徉
“醒来得正好,你看”
一手还端着酒盅,一手从她发上滑下,勾了下她的下巴,示意她往那点亮的宫灯去看,绘花镀了光,熠熠流彩,傅云霁还枕在他腿上,缓缓看过去,微微眯着眼,笑容在她脸上一点一点渲染开
“真好看,真好看”
似乎还是在半梦半醒间,她动了动从斗篷里探出手来,仿佛要去触碰。他也一起看着,大概同样酒至酣,一盏宫灯而已,过眼美丽不过虚幻,只在此时却真正觉得赏心悦目。
酒尽,他打横抱起傅云霁,傅云霁迷迷糊糊,显露醉酒的娇憨,痴痴的笑着,伸手抱住他的脖颈,他回以一笑,抱她回屋,放她在床榻上她却不松手,哄着她再睡着了才脱身起来,明明还轻松带笑的眉眼,在管事突然而至时倏尔冷凝,继而淡漠,沉浸的果酒的醇香消散无踪,这才是储君应有的模样。
“启禀殿下,皇后娘娘来了,请您回去相见”
“知道了”
还不忘为傅云霁压了压盖着的斗篷,这才举步往外走去,经过廊外侍候的宫女旁边,宫女伏跪恭送,他稍顿脚步,居高临下的睨了一眼,宫女不自觉的瑟缩了一下,紧随其后的管事声音如脸色一般阴沉骇人
“你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宫女诺诺应下,直到太子殿下和管事走远了,这才站起来,小腿肚子有些发软,太子殿下未发一言,但只消一眼,就将人慑住了,宫女心有余悸,抬手拍拍心口,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看来太子殿下的柔情似水,只有那心上人才能享受到,不过那样的女子何德何能,宫女眼中有一瞬的嫉妒,还有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只要皇后娘娘过问了,太子殿下岂会还一意孤行,料想这女子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如不是太子“重伤”尚未痊愈还在休养,皇后夜访东宫定是极易招人借题发挥,如不是东宫上下该换的人都换了一遭,皇帝也早就知道,太子在东宫私藏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整日沉溺温柔乡不务正业,传到朝堂上,又是个弹劾太子的好理由,难不成他还以为坐上太子之位就能高枕无忧了?若他现在就沉不住气自鸣得意,那实在难堪大任,不过他要是只是个这样的蠢人,当初也不会成功脱身避到宫外去养精蓄锐了,养肥了胆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顶替太子之位,开弓没有回头箭,皇后要保障他在太子之位上坐的平平坦坦的,俱荣俱损是双方之事,不仅对他,也是对皇后,甚至牵连到整个张家,皇后得时时敲打太子,也是时时提醒自己。
屏退四下,门扉紧闭。烛火摇曳着,只见皇后曲臂靠在桌沿,手边的茶没动过,昏黄的烛光在皇她的鼻翼边映下很深的阴影,突出颧骨高立,美人不减风韵,却多了几分突兀的刻薄,下颌微抬,呈个矜傲的姿态,眼梢凌厉,不苟言笑
“皇儿该自重身份,不该耽于男女之情,特别是对那种来路不明的卑贱女子”
太子位于下座,毫不退避的对上皇后那警告的目光,忽而往后敞开倚上椅背,随手搭着扶手,不成规矩,恣意嚣张,就像喝酒喝昏了头,出言不逊
“你!”
面对如此挑衅的顶撞,皇后当然难以忍受,正要发作,却被太子更为强硬的打断,太子猛地握紧扶手,面露狠决,声音像淬了毒的寒刃,森森令人胆颤
“我定不会叫母后失望,只是我的私事就不劳母后费心了”
话至此,便是不欢而散,皇后一脸愠怒,拂袖而去,守在门外的芳梧急急跟上,留给一旁跪地恭送的管事一声冷哼,管事面不改色的目送皇后离去,然后转头去看屋里,太子坐在原处岿然不动。
抬手靠着芳梧搀着一点,皇后那心惊肉跳的感觉还没完全消散,腿上虚软,竟被那小子狠戾的模样威慑住了,当气恼之时,还难抑恐惧,忍不住离开也是感到和那小子共处一室的危险,她能愤怒,却决不能表现出示弱的畏怯来,幸而皇后千锤百炼走来,掩饰这点情绪还不在话下,见管大风大浪,从无人给她过那瞬间刺穿皮肉的惊心的恐惧,击她个措手不及,以至应对不能,光凭这一点派头,他倒比他那个皇帝老子来得要有人上人的气魄,这么个“太子”,会比原先那样的太子来得有用,野心和能力,皇后得以窥见,与虎谋皮,危险但胜算更大。
而究今日激怒太子的原因,是为了那个女人。才入宫尚未站稳脚跟,太子便迫不及待的邀伊人相会,皇后想查这“伊人”的身份,却受到不小的阻力,太子隐藏的势力可见一二。这“伊人”的存在显得扑朔迷离,不过太子肯为她费心思,甚至不惜与“母后”正面冲突。有了这么个女人,看似滴水不漏的太子便有了破绽,或者太子与这女人亦真亦假,那挑在这时候将这女人向皇后一方暴露出来,不免就有示和的意思,既然要合作,以和为贵。
思前想后,皇后反复将太子此举摸透彻,便不慌不忙,恐惧不复。可皇后却没有想过,若她翻来覆去的猜测正是陷入太子的迷魂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