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惯例,科举之后,皇帝会在宫中设宴,与诸位及第登科的学子同乐,以示亲民。秋高气爽,碧空如洗,御花园秋菊正是绽放美好,摆宴便在御池边,可赏远近各色各样秋菊,享湖面清风。皇帝似乎心情大好,携苏贵妃近身入席,皇后卧病不便未出席。诸皇子列席,唯太子带着近身太监姗姗来迟,皇帝不满的睨了一眼,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便又转头与状元郎相谈甚欢,太子又恭敬的躬身行了一礼,方才入座。
太子一到,气氛一凝,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有些滞涩,不少人偷偷打量太子,各种各样的目光都有,可算不上善意,二皇子不掩轻蔑,只顾举杯邀四皇子共饮,表现亲近,大皇子从旁应和,独留太子一人左右皆是无话,独酌独饮,显出苦闷来,如今的境况,太子始料未及,又无能为力,直觉无可奈何,往日他从不贪杯,更何况是在人前,倒是今日借酒浇愁,不觉已然喝多,恰时宴兴正浓,皇帝指着园中的秋菊,以菊为题,或词或诗,或画或咏,全凭兴之所至,这正是在皇帝展现才情风流的时候,各个自然不甘落后跃跃欲试,自状元郎始,轮流下来,都是些歌功颂德,还要说的风雅无比,听得皇帝龙心大悦。本来主角便是那些个学子们,其余作陪的,总有个自知自明,若是在这些个作诗说词上有所欠缺的,自然不会卖弄,四位皇子中,太子才情最佳,但如今皇帝对太子不喜,莫不说没人提了,就是太子自己,也不该往上凑,惹的皇帝不亏啊,可偏偏太子酒意至头,又听着别人正在挥洒才情,心中情绪一时难以克制,一个间隙,近身太监也没注意阻拦,太子张口便说了两句,人家都是讨喜捧着皇帝高兴的,可他却说着什么,盛色有落时,寸寸皆成灰之类的。实在大煞风景,皇帝冷哼一声,立即便重重磕下手中的酒杯,苏贵妃赶忙依偎过去,纤纤玉手抚上皇帝的肩膀,娇媚的声音劝慰皇帝
“太子只是酒醉,陛下莫要生气,可别坏了大好兴致”
说是劝慰,余光看着太子,可是十足嘲讽。这也不是该发作的场合,本来也不愿看见太子,只是若众皇子齐聚,太子不到,也说不过去,到时候又有多少闲言碎语,皇帝最不烦听那些,于皇家颜面有损,才勉强让太子出来那么一会儿,可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太子也不消停,净惹人不快
“既然醉了,安忠福,遣人送太子回去”
不便发作,也的确不想坏了兴致,皇帝心想还好有苏贵妃这么个可人的,又娇又柔,眉眼间与皇帝年少时惦记的表妹恰如其分的相似,都让人舒心不少,至于太子,眼不见心不烦,正好打发下去见不到才好。
安忠福领了吩咐,挥手让身后的两个小太监过去。太子的的近身太监已是吓得瑟瑟发抖,手脚发软,可还不敢太过失态的瘫倒下去,若是皇帝牵连怪罪,必然要丢了小命,就是个没用的,太子被那两个小太监半扶半架的送回皇后宫中,而那近身太监只敢在后唯唯诺诺的跟着,直到太子离开,那又再次微妙的尴尬气氛才又缓解,苏贵妃亲自倒酒,皇帝一面与座下交谈,不住喝的有些熏熏然,下座各位也酒酣尽兴,有些个甚至摇晃不稳,一片欢畅和谐的场面,不料变故突生,方才离去的跟随着太子的近身太监。突然惊慌失措着胡言乱语的闯了近来,仔细去看,那太监身上沾了大片血迹,随着他跌跌撞撞的过来,地上也拖出了一路血迹,直直冲到皇帝的桌案面前,扑跪于地
“陛下,大事不好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遇刺了!”
刹那全场寂静无声。
太子遇刺,生命垂危,刺客胆大包天,就在进宫赴宴的新科学子之中,当场擒获,不过随即便服毒自尽了,经调查,此人与之前怀疑与太子有关的命案死者是为同窗好友,是以,很有可能为报仇而来,可是死无对证,除了太子的贴身太监胆小跑得快来报信,当时送太子回去的安忠福派遣的两个小太监为了护主当场便死了,这件事后必还有什么人……太子当废,却不能现在死,苏贵妃想着当皇帝一听到这事时,立刻便看向了她,那一眼,不由让她惊心,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纵容凶手入宫行刺,置皇权皇威何地,坏就坏在众所周知,二皇子正与太子对上,便成了最有嫌疑之人,弑亲之名一旦沾上,便是洗不掉的荤腥,遑论被皇帝认定是胆大妄为。
但二皇子对此事,当真是毫不知情,至少绝不是他下的命令,可心中也不禁发虚,要是他手下某个急功近利的做出了这事,只要被查出来,他也脱不开关系,不过转念一想,若是查不出来呢,若是太子就此一命呜呼,对他来说,可是了了一个大大的心结,尽管并不是最好时机,往后面对皇帝也可能会陷入对立局面。这般千回万绕的心思,七上八下不得安宁,二皇子留在苏贵妃宫中,母子俩一直等着太子的消息,太医院的人全都往皇后宫中去了,可见形势凶险,灯火通明、兵荒马乱了一整晚,几次传来太子危机的消息,一直到破晓十分,才听闻太子终是保住性命了。二皇子与苏贵妃双双神情复杂,对视了一眼,还是苏贵妃先做了反应,吩咐宫人道
“打些热水来为二皇子梳洗”
又转头对二皇子说
“皇儿,我们该过去了”
二皇子点点头。
因为太子遇刺,皇帝破天荒的也在皇后宫中不闭眼的守了一夜,即便是太子暂且保住命了,还是不得放松,皇后仍在病中,为太子凄凄哀哀,泪流不止,当真母子情深。皇帝看着,也不由有些动容,太子非皇后亲生,可这么多年,无论皇后如何,张家如何,至少对太子的教导付出,倒是从不敷衍,深究起来,太子并无大错,礼廉孝悌样样齐备,才情也肖其生母,风流少年,却也谦和恭谨,对他这个父皇,从来孺慕极深,从小就连磕头都是真切,太子的确当得起仁厚二字,但错就错在,他养在皇后身边,身后是张家支持,错在他担不起太子之名。
而皇后之前一直称病,皇帝也以为不过是一个小小伎俩而已,无非小病不肯好,可等真的看到人,皇后那一脸病气苍白,过分瘦削的身形,才让皇帝意识到,接二连三的打击,对皇后来说真的是难以承受的,在看到人之前皇帝是真的可以冷酷的为达目的对他们不择手段,可一旦看到人了,他心中波动起来,一个是结发之妻,一个是亲身骨肉,建立在情势和身份上的对立,为了并不单纯的目的生活在一起,分明彼此排斥甚至厌恶,可是再怎么排斥厌恶,在一起久了,总会有些习惯。作为女人,皇后太过强势了些,手段也是一出一出,比不上那些温香软玉,可在皇后手下,后宫井井有条,从未出过什么乱子,更未祸及前廷。
皇帝一直对皇后的防备不少,登基之前,就总是感觉被张家强压一头,但却无能为力,皇后也是个不被皇帝的喜爱的,即便皇帝早先答应张家,绝不废后。从一开始,他就不愿皇后诞下子嗣,那时也是年少气盛,抗拒演变至讨厌的感觉强烈无比,某些时候,皇帝甚至连多看一眼皇后都会觉得厌恶,那种不愿意与一个人诞下骨血的心情执拗无可撼动,他不知道对皇后下药之事皇后是否已经知晓,那药猛烈,牵连的是一辈子的,因为那药,皇后多年未有所出,不过那时,皇帝已经逐渐意识到,当初或许真的冲动了,就算皇后诞下皇嗣,但后宫不止皇后一人,也不止皇后一人会诞下皇嗣,也有更多更好的方法解决,至于后来皇后抱养太子,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后位不能废,即便皇后多年未有皇嗣,而多年未有皇嗣却不能废除的皇后,膝下若无一子,不利后宫,不利朝堂,正好毓妃产子去世,孩子不能孤苦无依,养在皇后膝下,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册封太子,是张家的又一推动,是皇帝一个不得已妥协,也让皇帝,更容不下张家。
张家、皇后和太子,都是皇帝一步步推陷至此,这种时候的一时感慨不免虚情假意,只有皇帝不自知,还在翻来覆去自己那点悲悯心思。太子仍在危险之中,尽人事听天命,只能是看太子到底挺不挺得过来了,皇帝倒真从没想过要太子的命,所以若真是二皇子一党所为,不仅仅是挑衅皇权,也是残害手足,是皇帝最不能容忍的,皇帝一直宠爱苏贵妃,对二皇子也诸多放任,但如果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情,皇帝可不会再轻易敷衍过去,这是底线,不能触碰,苏贵妃也心知肚明,更知道现在他们一身的惹人怀疑,到了皇帝面前,自然是收敛许多,她带着二皇子跪地行礼,往常不等她跪下去,皇帝就会亲自将她扶到身边,她便会做好小鸟依人的角色,可是现在,皇帝一身不吭,任由他们跪着,像是没看见一般,似乎是一夜未眠的困乏,热茶的腾腾水汽缭绕在皇帝面容上使得他的眼神有些虚幻,半晌,皇帝才歇了手中的茶杯
“老大呢”
一开口却是问大皇子怎么不在,这话拿来问二皇子和苏贵妃,明显不善,暗示他们的牵连,还有些质问意味,这事情怀疑到二皇子头上,大皇子当然脱不了干系,就是四皇子,就算是模棱两可的,皇帝也免不得迁怒
“朕教你们兄友弟恭,你们就是这样学的?”
徒然怒气,呵斥出声
“安忠福,去把老大和小四叫来,太子性命垂危,你们给朕全都到那门口去给我守着,好好学学什么叫兄弟友爱”
他们去守着,虚情假意,有什么作用,都是给外人看的。二皇子偷偷抬眼看向皇帝,被苏贵妃用手轻轻推了一下,反应过来连忙磕头答是。没等安忠福遣人去请,这厢刚刚说完,大皇子和四皇子前后脚就进门了,同样听了吩咐,三个人一同往太子房外去了。皇帝抬手摁了摁眉心,挥挥手,安忠福便带着下人都退出去了。苏贵妃依然跪着,膝行至皇帝腿边,一双玉手柔弱无骨,虚虚握成拳头,轻重有度的帮皇帝捶腿,声音小心翼翼又惹人怜惜
“陛下……”
只叫了一声,皇帝忽然伸手捏住苏贵妃的下巴往上抬起
“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就是看中她听话,像普通小女子般依恋在夫君的身旁,以夫君为天,那些小打小闹的小小心机便也就算了,只当是女儿家的争宠,因着宠爱苏贵妃,二皇子也是他从小到大在身边看的最多的孩子,要说偏心,的确有,所以更受不得一点背叛,皇帝给的,他们就高高兴兴的接受,不能给的,就不能妄想觊觎。
“陛下,冤枉啊,妾身、妾身怎敢,妾身怎会违背陛下”
楚楚可怜,说着便泣不成声,泪珠一滴滴的往下掉,眼角红成一片,委屈神色十分神似皇帝记忆中的易家表妹。皇帝手下一松,她便伏上皇帝的膝头,一叠声的叫着陛下,似哀怨似委屈,手下还紧紧抓着皇帝的衣裳,满头青丝垂垂曳曳,有清幽香气丝丝入鼻。看样子实在可怜的紧,皇帝也再无法出口责怪什么了。感觉皇帝的手抚过她的头发,她侧靠在皇帝膝头,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股情绪,有几分怯怯的伸手握住皇帝的手。